30 伪装
30伪装
我无奈，只得褪下丝袜。
就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从化妆镜里捕捉到了不寻常的神情。
以前常会听说关于友谊和人际关系的各种奇谈怪论。我都始终保持着将信将疑，小心谨慎的态度。理论上讲人可以管控住言语，管控住行为，但是却很难管控住内心世界。
我相信人的眼睛里不经意传达的信息从来不会骗人，通过眼睛这扇窗户望进去常常能看到人们真实的喜怒哀乐。
或许教养各异，人心不同，可人性总是有迹可循的。
被冰块短暂遮住双眼的我，竟然没有留意到自己在被两位友人精心梳妆打扮时，曾经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他们几乎是在强撑着心头的失落在对我有说有笑呢。
粗心的薛苗苗居然没有察觉到别人伪装之下滴血的胸腔。
我该早点意识到，在薛苗苗成为志高俱乐部头牌女公关和花艺界新锐艺术家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其实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巨变。
我一时陷入巨大的懊悔之中。
唉。人的一生无可摆脱宿命地生活在有阶层，有职域的社会之中。
虽然我相信人性本善，万物平等。
芮然我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有纯洁无垢，爱意满满的眼睛，能够有足够的智慧看得到无差别的阶层和无贵贱的职业。
但当薛苗苗作为孤儿被父母的遗弃之时，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见儿曾经真真实实地堕入了社会的最底层，那时没有人会嫉妒我，只有人愿意同情我，可怜我，收容我。
作为孤儿，我每日所需面临的不过是一所孤儿院内小孩之间无休止的攀比和竞争。
十八年后，我取得了人生的第一次改变，用读书的刻苦美化了出身，在大学毕业时，我甚至成功地拿到了脱离受人同情阶层的通行证——国际线空乘的职业带给了我作为一般社会公民该有的尊严。
然而，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入职却仅仅只是薛苗苗作为一名社会公民开始认识另一个五彩斑斓世界的起点。竞争和生存的压力丝毫没有放松。一个更加繁复，更加残酷的世界从此鲜明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正是从那时起，清楚知道了，成人之后，孤儿出身已经不再是我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实，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只会同情比自己更加弱势的人群。就比如当初我决定资助失学孤儿的初衷，除了希望能够真的帮助未成年的孩子自立于社会，平心而论，我难道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渴望用钱去交换变身富人之后的自我满足和优越感么？
我想，二十七岁的薛苗苗还不能免俗。我仍然有一双势利而差别化的眼睛。
我会仅仅因为权势的力量惧怕高宜臼和高湛程，仅仅因为职场地位的尊贵重视美晴老师的意见。
我想，我的朋友秦然和任盈盈，应该也和我一样，面对人生更上一层楼的薛苗苗，同样意识到了我和他们即便因为职域的交叉会出现人生的交集，却已经不再是位于同一阶层流动的人了。
我们的关系很难再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之前那样，再如温情连续剧中表演得那样，心无芥蒂地愉快相处下去了。
所以，我不怨恨，也无从嫉妒起秦然和盈盈之间气质相投地瞬间亲近，他们之间的确更有共同语言。
而我刚刚的交谈快乐却完完全全建筑在了别人的负担之上。
不是世情凉薄，令人绝望，而是人生本来就像一场大戏，角色换了，表演的剧本也不同了。
朋友可以永存心间，但我的私生活之中注定要出现新朋友相伴了。这大概就是朋友与情人，朋友与亲人之间永远难以逾越的差别。
当我恍然明白了这一点后，我们三人之间便达成了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没有人再主动开口讲过话。
盈盈很恭敬地把鞋子递给我，我乖乖坐回化妆凳穿好。不让自己的行为再有一丝一毫地放纵。
车厢内凝固的气氛简直可以瞬间压缩出水来。
最后，秦然替我拉开了车门，黑衣男子还在门外等我。
我没有穿着丝袜，但这并没有妨碍我自信地迈出车厢，在鞋底踩踏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从压力之中重获新生的错觉充满了我。
盈盈帮我选的鞋子非常非常合脚。本来簇新的高跟皮鞋上脚，都会有一些些隔膜。可我听人说，真正富贵的人家，是不会穿没有经过开发的新鞋的。真正定制标准的鞋子在送达到客人手中的同时，必然已经雇佣了脚模特小心翼翼地实穿过，实穿分寸掌握到刚刚可以抵消掉贵客上脚痛苦的精准火候。我想，我脚下的这一双，一定源于客户群数量稀有的高级定制。
因为简直太舒服了。
生平第一次穿着高级私人定制的愉悦，成功减损了我前一刻微微伤感的心情。等我坐稳到高湛程先生的身边时，整个浩荡的车队才终于再次开动了起来。我其实直到这一刻都不太明白，自己突然之间成为受到如此礼遇对象的原因。高氏家族的场合，突然闯入一名女公关总之不太恰当吧。
我谨慎小心地对待着车厢内的一切，发觉今天的高湛程，与平常在夜世界中见到的高湛程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差别。如果说素日里我所知道的志高董事长是个略带幽默，偶尔会与同行伙伴和公关小姐调笑嬉戏的男人，那么今天的高湛程则完完全全等同于视频画面里的威严父亲。
他凭借强大的气场和东道主的地利成功掌握住了车厢内的局面。
在以往，我是最伶俐不过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让客人先开口的冷场面，但今天我也不敢拿出女公关无拘无束的那一套了。
汽车前排的司机和护送我上车的黑衣男人全部是我所不认识的。这两人显然都不曾陪伴高先生来俱乐部消费过。不然，以我每次必定陪伴美晴老师为高湛程送行的出色眼识，怎么会对他形影不离的身边人没有印象呢？
我挺直后背，略略垂首，目光落在膝盖头上的一点上，大有古时淑女闺秀的恭顺紧张之态。大约高湛程对我随时准备应答的表现很是满意，他仿佛随意地开口说：“薛小姐今天也去祭拜亲人吗？”
我不敢直视，避开高湛程那双可以望穿人心的眼睛，原地点头说“是”。
只听高湛程话锋一转，“美晴老师一直夸奖你有身为俱乐部一流女公关的觉悟，果然是没有夸错。”高湛程的口气远比他的坐姿来得柔和，他的话，我一字一字听到这里，心尖上就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高湛程先生叫我上车同坐，难道真的是为了高宜臼的绯闻不成？
想到这儿，我赶紧低头道谢，毕恭毕敬地说：“薛苗苗能在志高俱乐部生存到今天，全凭美晴老师的栽培和高先生您的捧场。今天又要您花费时间来载我进城，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感谢。”
隔了一会儿，高湛程冷漠严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隐约是赞许，亦或是满足。他说：“既然薛小姐对职业理解得这么透彻，我就看门见山，和薛小姐聊一聊犬子高宜臼吧。我希望我们今天谈话就像平日在俱乐部喝酒时那样轻松自在。也特别想听听薛小姐用女性的观点对犬子进行一次有力度的评价。”
闻言，我如获大释地缓缓抬头，拿捏着微笑的分寸为自己辩护说：“薛苗苗是个连自己都不懂的人，又如何懂得志高公子呢，不过您想听听我说话，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陪您聊天吧。”说完这些，我头皮都在发麻，又仿佛有千百双眼睛在盯准我的后背看。
高湛程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的起伏，他见我回避掉问题的核心，也不着恼，说：“薛小姐人也非常谦虚，拥有青年人难得的好品质。为人父母，总有护短之心，不过话已至此，我也不敢再为自己的孩子开脱了。高宜臼，他存心毁掉薛小姐的出道派对，制造了不少耸人听闻的笑话。依照那个孩子的性格，想必现在也没有亲自登门向薛小姐赔罪。这一切，身为父亲，我感到非常的抱歉。还请薛小姐看在我的薄面上能够原谅他的轻狂，不再计较。”
万万没有成想对方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说到计较，我哪里有什么计较的余力呢。这两天我被高宜臼折磨到几乎崩溃，还差一点儿将他拐带到陵园。说到底，我之所以今天没有成为高氏家族眼中的狐狸精，也多亏了郭洪洁小姐的及时出现。有时，幸运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我发自肺腑地说：“您的胸襟真的让薛苗苗感到佩服。高先生。实不相瞒，发生了那样的丑闻，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责任。我想我至少做错了一件事。才让自己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仍有际遇坐到您的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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