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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新访客


  连芳菲彻夜等待,终于下楼来的却不是薛苗苗。

  夫妇二人相互对视一眼,高湛程身边的秘书很有眼识地先行一步。

  秘书走后,连芳菲惊惧的表情一时僵在脸上。

  多年的夫妇做过来,像她这样仍旧对丈夫抱有敬畏加怨怼心理的女人,在以惧内闻名世界的中国域内,不可谓夫人队伍中的奇葩。

  连芳菲紧张地放低绣作,在匆忙中起身,难免有些牵强地笑问:“这就要出发了么?管家说你明天有工作不在上城的。晚餐有没有好好吃?来得及的话我去泡茶给你喝吧?”

  高湛程今年60岁,正好耳顺的年纪,人生历练如他,已经到了无论恭维、关怀、感激、咒骂、讽刺或是别有用心都不再怎么能够激起内心情绪波澜的境界,不再会为一些寻常的温柔体贴所打动了。

  若论一般贵妇修养,即便在高湛程眼中,连芳菲无疑也是优秀的。

  一直以来高湛程都十分担心一般富室出身的女孩担当不起志高夫人的重任。

  连芳菲这种女孩从小衣食无忧,父母为了她能够向贵族看齐亦十分注重文学和艺术教养,特别在衣着礼仪上肯下功夫,虽然与真正的教养相比略显花哨,但一般场合也能够做到举止似模似样。

  尤其是刚刚脱离平民还有半截身体植根在平民之中的她们,有大笔的平民仰望,也一定有为数不少的青年男子奉承为“白富美”狂热追求。人生事事顺风顺水的女孩,心目中对于一个女人的幸福必然抱有着许多美好的期待。

  父亲宠爱,丈夫疼爱,有同性羡慕,有异性追捧,不知道要为自己金色的未来编织多少华丽的衣装呢。

  而嫁入真正的豪门,举办前所未有的豪华婚礼,出席让一城一国之人艳羡的场合,得到天下一流的男子宠爱肯定也在此梦想的行列。

  连芳菲一定也是带着灰姑娘嫁入豪门的万千光环成为人妻的,这之后,她肯定能够体会到自己的人生高潮和盛放就在婚礼的那一瞬间截止了吧。此后的漫漫人生长路没有勇气离婚都将是隐忍。

  高湛程认为连芳菲之列的富家小姐一定完全不能理解公主式的贵族悲哀,没想到她竟然十年历练之后没有变成毫无气质的怨妇,也没有变成走向色诱线路的艳妇,很好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坚持下来了。

  高湛程站在楼梯台阶的高处远远俯视着他而今的妻子,遭遇丈夫的冷落从不抱怨,独守空房也没有传出猎艳男色的花边新闻,偶尔针对他身边的女人发动一些小小的心机也全部在他可容忍的范围之列,对于隐居国外的婆婆亦是十分孝顺,无论体面和品行上都能够克制住内心的欲望,保持着该有的高贵程度。

  高湛程感到满意,如果她能够不再用男人和女人的视角来看待和要求他和自己,那么将会成为一个更加高贵的人,更加衬托得起高氏宅邸女主人的威仪。

  志高董座为明察秋毫的眼睛为他的继妻在心底打了一个分数,按照这个分数提示的信息,他改变了原来的路线,转而朝着连芳菲走了过来。

  “这么晚还不睡?”高湛程落座在连芳菲对面的沙发上,端起她用过的半杯咖啡就要喝。

  “我去给你冲泡新的吧。那杯已经冷透啦。”

  高湛程的温情到来得太过突然,连芳菲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和讨好的成分。

  结婚数载,她还是没有学会与丈夫在人格上平起平坐的贵族精神,反而越来越在某些气质方面自惭形秽了。

  “也好啊。不过加温的矿泉水就可以了。”

  得闲片刻,高湛程才发现自己的肩头有些麻木,他自己轻轻地揉着,不一会儿,连芳菲就把他需要的一杯水端了过来。她有些讪讪地再次坐下,平日在女子团体里很伶俐的一张嘴,现在竟然不会说话了。

  连芳菲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垂头像鹌鹑的模样,双手绞缠着迟疑了片刻,她又拿起她未完工的法国刺绣来机械地开始劳作。人生很多时候麻木地重复不用过多思考的动作是个很不错的放松形式。

  她除了深闺寥落的压抑,还有两件内心的隐忧想要对丈夫高湛程提起。

  一件有关家庭财政的权限,而另一件则关系着志高俱乐部的归属。

  连芳菲也知道凭借丈夫肯坐下来休息的一时半刻,自然讲不完所有的事情,但转念想到他和楼上薛苗苗深谈所耗费的时间,凭空产生了一股赌气的心理。

  凭什么?

  能够耗费二个小时与薛苗苗耳鬓厮磨,就不能再花一点儿时间听听她的心声和难处呢?

  想到自己有可能因为高湛程的偏宠而变得岌岌可危的处境,连芳菲的勇气无限上涌,她问:“苗苗怎么还不下楼呢?我看宜臼出门的时候心情异常低落,就想着要等一等苗苗,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女人间总是有话说的嘛。结果你比她还要早下楼一步。”

  高湛程闻言一笑,并不十分隐瞒,他说:“她和宜臼的婚姻解除了。薛小姐此刻在书房整理心情呢。我留她明早和你一起吃早饭。”

  连芳菲惊讶得直捂了嘴,高湛程三句里包含的信息量太大,大到让她一时无法消化,她极力掩饰着听到第一句的喜悦,听到第二句的迷惑,以及听到第三句的不合常理。

  “都这样了,薛小姐。苗苗那个孩子也决定留下来陪我过夜么?”

  高湛程没料到连芳菲会这么问,转念想到他们虽为夫妇,可并不同心,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法极少相同,她以她的理解方式来考虑问题,也就不足为怪了。

  至于薛苗苗为什么会留在书房里,完全是高湛程的一片真诚之意,既想成全她的死志,又盼望着她能够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坚强地活下去,为志高家族效力。

  他非常有信心,薛苗苗会在绝望之后重新生出活下去的坚定信念的。

  高湛程但笑不语。

  丈夫嘴角一抹幸福的甜笑刺激到了连芳菲敏感的神经。

  她简直不能再相信高湛程的节操和人品,他突然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难不成要离婚再娶么?

  离婚再娶?

  没错。没错。花心男高湛程绝对做得出来,不然高宜臼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呢?

  天,她早该料到于美晴报复的目标不是觊觎志高公子妻室之位的姐姐和绾绾,而根本直接指向了自己。

  连芳菲再也无法安坐,她捻了捻沾满手汗的绣针,只觉得眼前一片乱码。

  水晶大吊灯明明足够明亮,为什么她的视力变得模糊了呢。

  连芳菲呼吸得有些急促,她草草地收了手中的伙计,再没有了先前的气度,“我不同意将她留在家中,既然薛小姐她已经和宜臼解除婚约,正应该尽早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赖在男方的家中算什么道理呢?她本人其实也非常想回自己的公寓静养,想想怎么能够平复失恋的创伤吧。而且,宜臼,宜臼他如若回来,看到她在,会好受么?”

  时值半夜,高湛程虽然还靠平日里积攒下的精气神勉强支撑着起居仪态,内在其实非常困倦了,他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芳菲态度骤变的因由。

  如若状态好些,他或许考虑仔仔细细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给连芳菲听。即便她无法明白自己对薛苗苗今后的安排,至少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非常安泰,没有人在企图篡夺。

  不过,高湛程实在是累了,他刚刚为薛苗苗进行过完整的思想教育,实在拿不出另一份爱才之心的好精神再对自己的妻子推心置腹一番。

  高湛程有些恼,他脸色黯淡下来,“宜臼和苗苗都是成熟的社会人,既然成熟懂事理,就该分得清感情的界限,再痛苦和不甘都找得到正常发泄渠道,不会失掉恋人,又失掉风度的。”

  是在说她没有风度?没有容纳情敌的雅量么?

  连芳菲吞下一口恶气,大脑内一片空白。

  她已经再也无法仅靠压抑和隐忍面对问题,面对丈夫,还有那个安然骑在自己头顶的狐狸精了。

  连芳菲愤而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越冷越显出内在苦涩的饮品激出了她成串的眼泪。

  此刻的高湛程是根本无暇再分出脑力来观察妻子的情绪的,或者说,即便他有的是观察妻子情绪的脑力,也没有支撑着完成安抚妻子情绪的体力了。

  他克制着自己的贵族式傲慢,才没有在心底鄙夷起她来。

  这就是宽容善良的女性么?连起码的容忍自己同类之心都没有的女性算得上哪门子的有智慧,有气度!

  夫妇之间暖和的气氛在转瞬间急剧降低。

  连芳菲积累了一个晚上的情绪再也受不了理性和修养的控制,她拿出了一半的恶毒语言,完全分不清丈夫偏爱地控诉说:“苗苗这个孩子,哦,不,薛小姐,她并不是能够长远留在我们高家,留在志高的女孩子啊。不仅宜臼对她用情,上城很多青年才俊也对她垂涎啊。上次来家里吃饭的任允炆先生,就在言语之间流露过对薛苗苗的爱慕呢。我已经明确告知他宜臼和薛小姐的感情了。任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女孩子一定用了非常的手段,才会让自己的感情生活陷入纷乱之中,如此品行不断,用情不专,怎么能让她继续留在高家,倘若有一天将祸患延烧到家族,该怎么办?”

  高湛程静静地听完了连芳菲的话,脸色变得愈加难看,不悦地教训说:“我把薛苗苗继续留在高家不是为了让此次退婚风波延烧到最小的范围内么?”

  “人有悠悠之口,岂是能堵得牢的?”连芳菲一声叹息,“我为了宜臼的前途和家族名声着想,不该让薛小姐避走上城一段时间,息事宁人吗?除非有人藏有异样心理!”

  一直守候在门外观望着高湛程夫妇的精明秘书发现了客厅内情形的不妙,他赶忙走过来提醒高湛程说:“高先生,您该启程了。”

  秘书适时出声,让高湛程的怒气消了一半。

  深更半夜与妻子发生口角龃龉,实在不像一位商界领袖该有的风度和举止。

  高湛程有点好笑自己刚刚多少有些粗俗的举止,他利落地起身,试图用忘却和浑然无事将刚刚的不愉快彻底封缄掉。

  此刻的连芳菲哪里明白丈夫的心思,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丈夫嫌弃和冷落了。即便如此,但她依然毫无办法,只能臣服于高湛程的决定之下。她安安静静地闭紧嘴巴,像个木头人一般,机械地恭送他出门。

  一切消失得了无痕迹,如果高湛程的水杯没有停留在桌面上,连芳菲真会以为自己和丈夫的团聚是在做梦。一场以惊悚开始以浑噩结束的乱梦。

  胸口出奇得憋闷,她简直要大喊大叫出来。

  连芳菲揪扯着自己的衣领,试图在喉咙上抓开一道口子,才不至于被不安与愤懑组合的体内情绪逼疯。

  事实上,她已经开始发疯了。

  沙发表面宛若长了刺,刺得她坐立不安,连芳菲想起来,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是高湛程的前妻叶宁林选的,至今还显示着她千金小姐的高品位般,耀武扬威地没有被新的女主人遗弃。

  连芳菲想起她新婚之时的忍让,不由得心寒。

  当初她怎么讨好高湛程的?

  她忍下一个女人的自尊,告诉高湛程说,宜臼还小,他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随时在家中睹物思人,留下旧家具算作念想。

  十年了啊,她对男人,对家庭曾经的梦想,一点一点幻灭,终于变成奢望。

  究竟之于高家,之于高宅,之于高氏父子,连芳菲存在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可能还不如独霸二楼书房里整理悲伤情绪的薛苗苗吧?

  连芳菲再也无法忍耐,她现在就想把高湛程留在家中的狐狸精给撕碎。

  我对高宅一楼发生的一切全然无所知晓,高湛程走后,我便处在一种心如死灰的脱线状态。

  至于女主人连芳菲对我滔天洪水般的恨意,我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考量,我躺倒在地毯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连芳菲好像一阵狂风般把自己刮到了她平时甚少涉足的二楼书房,等她看到睡成大字的薛苗苗,无力的挫败感直接从脚底涌上来。

  一掌击打在空气里,就这么搞笑吧。

  原地注视了情敌一会儿,连芳菲坏心肠地用脚尖踢了踢熟睡的外来客,喊我,“喂!薛小姐,你醒一醒。睡在别人家的书房算是怎么回事。”

  折腾出了如此大的动静,我也只是翻了个身。

  连芳菲简直哭笑不得,“薛小姐,脸皮厚也不能装傻想蒙混过关啊。高湛程、高宜臼父子两人已经都不在了,你现在和谁共处一室,一点也没有觉悟么?”

  连芳菲无奈蹲下身子,凑近瞧了瞧,均匀的深呼吸此起彼伏,看来真是睡到毫无知觉了。

  “没想到薛苗苗心这么宽哪。真是脸皮厚到再哪儿都睡得心安理得。做了那么多勾引男人的事情怎么还能如此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连芳菲喃喃自语,她突发奇想站起身来去高湛程的书桌上拿了一支钢笔——没有用利刃给你毁容的勇气,我还不能实施另类一点的报复措施么,谁让你敢在别人家中睡得像死猪一样!

  连芳菲俯下身去,刚准备在薛苗苗的脸上乱写乱画一气,目光便被她手指上璀璨的钻石吸引走了目光。

  咦,这是什么?

  难不成盒子里有高湛程赠送给她的高家传世珠宝?

  连芳菲盯着薛苗苗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旧首饰盒,回忆起丈夫不久前的表现,浓浓的恨意从心底泛起。

  世道败坏啊。

  在志高董座的书房中休息竟然还会遭到粗暴的骚扰。

  我有些不耐烦,多少天以来盼望不得的好睡眠又要泡汤了!

  “这世界上不让人好好睡觉的都是贱货!”

  我翻了个身,甫一抬开眼皮,连芳菲那张讨人厌的脸孔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手里可能拿出刀,要对我进行毁容。

  “啊——”

  我见鬼似的大声嚷嚷出来,双手捂上脸颊,好一会儿才敢慢慢拿下来,对着手掌仔细寻找鲜血的痕迹。

  连芳菲嫌恶地瞅了我一眼,傲慢的态度充分显露了她本来的真性情,那种鄙夷的神态好像在嘲讽我:修养真差劲啊,小婊砸。没心没肺啊,小贱货。

  这种程度的不待见当然不会让久经社交场的薛苗苗真的生气,我原地坐起来,像个朋克少女似的大咧咧地盘腿深呼吸,只几秒钟便恢复了劫后余生的坦荡和无所谓。

  连芳菲脸上挂着了然的笑容,理直气壮地把那只有些破旧的首饰盒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我讥讽说:“原来是小偷,我还当高家大宅里进了强盗呢。”

  连芳菲叉着腰站起来,笑眯眯地望着我,“薛苗苗,你看看你那副样子,平日里在男人面前表演得过了火,实际的修养还不如乡村艳妇呢。你这种好家教没有指望的女人,一辈子也只能做个瘪三,所以,人贵自知,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睡得像死狗一样。”

  我冷哼,“死狗?我还以为富二代连芳菲的口中至少能够讲出死猪这样文雅的词汇呢。”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不觉笑出来,指指她鼓鼓的衣袋说:“不要紧么?现在还不赶快趁机杀了我?”

  连芳菲被我吓了一跳,大声呵斥:“你把高家人说成什么,杀人犯?”她胸脯挺得直直的,“本来属于我们高家的东西,我拿回来有什么错?身为小偷有必要反咬一口吗?”

  我真服了她,颇有些无奈地说:“芳菲阿姨。”

  “谁是你阿姨!”

  “连女士,总行了吧?”我好脾气地解释给她听,“里面那颗是高湛程先生赏给我自杀用的毒药,你还给我,要不然,完成丈夫的心愿,喂我吃了。谋杀不顺眼的女人,你应该特别擅长,对不对?”

  大概是我安闲十足的态度有点打动连芳菲,她由半信半疑转为跃跃欲试,最后禁不住诱惑打开盒子来看。

  “我没有骗你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能把我当成要抢夺你丈夫的情敌呢?以后凡事要动动脑子。男人和女人之间就只能有一种结婚和相爱的可能性吗?世界上不是每个女人都和你一样,守着丈夫赐予的一毛三分地生活。再说了,书房重地,商业秘密遍布,走进来休想安然出去。你的脑子究竟在想些什么,你不比薛苗苗更加了解你们高家的人情世故么?”

  连芳菲站着,我坐着,一高一低,一上一下,在不利的位置上,我竟然说出了一番心地敞亮的话。

  我看到连芳菲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是被我的气势唬住了,到后来她反应过来,使出剩余的最后一丝傲慢,昂头,用刁钻的视角看着我,“你竟敢侮辱我!”

  我有些无奈地摊摊手,“人生在世,没有谁能够侮辱得了谁。我可怜你的处境,才要将自己的性命送给你。今晚如果我死不掉,可能就不会这么轻松地死去了哦。”

  连芳菲用看见鬼的眼神不可思议地瞪着我。

  她原地恍惚了一会儿,忽然像明白了什么,愤怒地将那枚盛着毒药的小盒子掼到我面前,“你胡说!你诬陷我!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儿,为了得到我的位置,诬陷我要杀你。你和高湛程串通好了要赶我出门,才会有今晚这么一出。”

  我无话可说,此时再解释什么能够取得连芳菲的信任呢?

  还有我为什么要取得连芳菲的信任呢?

  高家的书房不能让我安然入睡,那我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公寓好了。

  天真如我,以为生不由我定,至少死亡是可以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没想到我主动求死,都逃脱不掉高湛程的势力范围。

  我才没有闲情逸致再去招惹连芳菲,活下去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挑战。我拾起滚在地上的小盒子,把它轻轻放在高湛程的书桌,踩着有些踉跄的疲劳步子向自由的地方走。

  连芳菲没有再阻拦我,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她冷静下来好好考量一番,我离开得正是时候。

  高家宅邸的保安人员也没有难为我,大约薛苗苗之于高家的危险性是极低的。

  我们在院子里彼此友好地打了声招呼,便在他们的陪伴下拿到了车库中属于高宜臼的一辆旧汽车。

  人人都还当我是志高公子的未婚妻,半个女主人外出,总是不太被怠慢的。

  驶出上城的豪宅区,我旋开电台,有些得意地收听着有关整座城市的消息。

  后半夜的上城已经宁静下来,行驶在城市的主干道上,既孤独又有些冷清,我不讨厌寂寞的夜,远离人群让我的心情骤然变好。

  我甚至在社区的24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了车,像个醒错时辰的家庭煮妇一样,围绕着店内小小的冷鲜专柜绕了一圈。冷柜里的蔬果和食物卖相特别好,光照之下的翠绿和鲜红,简直不应存在于人间。

  如果可以,我好想化身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不用在漫长而无意义的机械人生中苦苦煎熬,可以趁着新鲜青春被料理、被抛弃或者自行腐烂。

  大概我的行为举止有过分的不正常之嫌,本来在柜台负责收款的店员开始向我张望,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您需要什么吗?”

  被提醒了,我却毫无任何心理和生理上的难为情,不知道是不是此番自杀未遂对于改造我的心理素质有了极大的帮助。也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便开始不太在意人们的眼光。

  在乎有什么用呢?

  我大言不惭地回答:“需要。我要回家煮面,可是蔬菜都不太新鲜了吧?”

  店员安心笑了,“不会的啊,我们这里是高档社区的便利店,是充分考虑到顾客需求的,提供的蔬果都在上架12小时之内,产地供货。”

  不愧为高档社区便利店的员工,我被食品行业几个专有的名词唬得笑起来,“果然和鲜花一样新鲜呢。”只是依然拿不定主意要用哪种蔬菜来煮面吃。

  也或许,我还在怀念能吃上一碗热水泡面就开心一周或更久的日子呢。

  标签上密密麻麻写着英文,不久前坐着货运飞机远道而来的它们可能不是我的菜。

  过于高档的东西,与薛苗苗永远不怎么搭配。

  算了,我再次直起了腰杆。

  厨房还藏着去年没吃完的大米,酱油也一定还有剩余,陈米饭配酱油,失业人员的最佳伙伴。

  人不在困境里活过,真的无法明白失败对于磨练意志的优秀作用呢。

  我觉得在一顿饭中悟出了人生格言的自己有些超越小我的高尚。

  吃不到新鲜美味蔬菜和肉食的遗憾就这么被消解了。

  我在店员们充满怀疑的目光注视下,面带微笑向门外走。

  就在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的功夫,有人影从我的车后走了出来。

  “苗苗。”

  人未到声先到,很有礼貌和诚意的样子。

  我举头一看,果然是任允炆,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仿佛和我相遇注定是场偶然。

  “加班到后半夜,肚子真饿,不知道苗苗有没有兴趣一起吃个饭?”

  “职业情伤疗愈么?”

  我冷冷回了一句,掏出钥匙要开车门。

  任允炆一改往日文质彬彬的样子,先我一步按到了门把上。

  “深更半夜做出违背妇女意志的事情可与允炆你的身份不符哦。”

  我看出了任允炆迫不及待抢夺战利品的好心情,在称呼这位高家长年流落在外而今逆袭的贵公子时多少有些怨气。

  任允炆会意,把手转而插回衣袋说:“我对天发誓,爱你的真情实意只会比高宜臼更多,不会少于他。能够让他放弃你,不也足见我爱你的诚意吗?”

  活到今天,我死而复生一次,却真有些活不明白了,这些患上直男癌、直女癌的人们,生活里除去男人和女人就果真别无他想吗?

  哪怕插花主题也不仅仅存在爱情一项的,不是么?

  我对昔日豪门自由自在生活的美梦几乎被高氏男子的多情研磨成了泡沫,“薛苗苗自己都敢于面对自己一定会孤老终身的现状了,为什么允炆你们就不能死心呢。要薛苗苗效忠臣服于男人,只要找个理由剥夺掉我的财产就好,偏要锲而不舍地企图教会我爱情,还有什么与男人共度余生的美好意义。”

  任允炆笑,“因为薛苗苗才值得启蒙嘛。”

  他看看我空无一物的双手,瞬间有些了然又非常厚脸皮地说:“请客吃饭被拒,那自带材料上门做厨师足够表现男女之间友情的纯真了吧?”

  我假装非常认真地思考过任允炆的意见,最后一本正经地拒绝说:“都不如我们开车去一个人迹罕至适合杀人灭口的地点,谈一谈今后薛苗苗作为任允炆的秘书该如何履职的事情。”

  任允炆一愣,旋即笑出来,“你曾经愿意和高宜臼保持夫妇关系,现在却只能和我保持工作关系,不觉得我过分可怜么?”

  我看了任允炆一眼,没有再吱声,心烦意乱之中,我仰面有些不耐烦地说:“那好吧,你买烟给我吸,我们就在这儿好好谈一谈。”

  夜风萧瑟,便利店的室外吸烟休息区座椅泛凉,我抱肩吸气的功夫,任允炆已经买回了热饮和香烟,又返回车上取下两枚坐垫。

  是那种编织的毛线坐垫,拼接的几何图案,一眼便能看出绝非出自设计名家之手。

  这几年在高家的荫蔽之下锦衣玉食,我总算见惯了好工艺,一时还真有点儿怀念曾经充满了赝假日用品的窘迫生活。灵灵也曾经很善于编织的,她的手艺大概习自孤儿院副院长吧,灵灵从小就比我更会讨人欢心,一起编织的感情让孤儿院副院长很器重她。

  我还记得当时办公室的破沙发上用的靠垫就使用了这种编织纹理,只不过颜色和用线比任允炆递给我的更加土气罢了。

  “没想到你在公司是这么受欢迎的老板呢。看来我今后的日子会过得不错。”我点起烟来,望着飘荡在空气中的袅袅烟雾说。

  “你何必讽刺我呢。我来见你是避开了高先生的耳目的。况且坐垫出自我母亲之手,对我来说并非毫无价值的物件。”

  饥肠辘辘的我有点晕烟,我揉揉太阳穴,不禁笑起来,“安装了追踪器的车辆吧,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我现在是高湛程一人的女奴,高宜臼也好,任允炆也好,都不可能再将我当成结婚对象了。这场争夺战的赢家不是任何一方。八年前的境遇永远不可能再重现。我也不再是当年的我了。”

  “爸爸,不,高先生向你承诺了这些?你们秘密达成的共识难道是薛苗苗放弃继承志高俱乐部吗?”任允炆特别惊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亲手将心爱之人送到了另一个男人面前。

  “去做你的秘书,监视你,是我今后活着的主要工作。”薛苗苗毫无隐瞒地将高湛程在书房最后的秘密嘱托告知了任允炆,“本来我决定利用你的爱意达成目标的,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坦白吧。明明白白把一切讲出来,任先生也许就不会再努力花费无意义的时间让薛苗苗相信爱可以战胜一切。告诉我,只要我为了你的事业付出,或者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便会迎来美好的明天了吧?”

  任允炆显然对我的坦白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不过他在意料之外却表现出了超乎一般的冷静,“向最强者服膺一点儿也没错。苗苗会这么决定也无可厚非。可我对你的情感也没有掺杂半分虚假啊。我和高宜臼一样,也具备娶一个我爱的女人的实力和能力。不管苗苗如何表态,我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

  我深深吸了一口香烟,有点不解地问:“允炆和宜臼你们两个明明知道我薛苗苗患有怎样的疾病,也明知道我的出身。贵公子对于女人的癖好一向特别,我也有所耳闻的,但爱上自恋患者岂不有点荒唐?就算这一点不构成任何致命伤,只属于每个人品位的范畴,那爱上孤女呢?如果我的父母是逃犯,或者杀人犯,怎么办?允炆完全没有考虑可能出现的后果么?你和我在一起也没有可能生育出优秀基因的后代啊。既然我薛苗苗自己已然决定孤独终老,既不结婚,亦不生育,心灵和肉体统统放弃基因延续了,你们又何必孜孜不倦挽救我呢?我留在高湛程先生身边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啊。我是特别的女性,少数,甚至在上城都算解放了自我的孤例,只有高湛程那样的男人才能保护我吧。”

  任允炆苦笑,“苗苗说得都对。只是从来没有以一个男人的视角来思考过问题,你已经不是属于谁的女人那么简单了啊,薛苗苗到如今已经物化,事关男性的尊严,就像王冠或者权杖,得到你是想要走向志高集团巅峰的人们的标志啊。就像古代圣女一般的存在。”

  我在烟灰缸里用力捻熄了烟头,对着任允炆伸出手来,“谢谢。允炆你的想象力有够惊人。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任允炆拒绝了我,把仍有余温的热饮塞在我手心,“真不想在夜风里陪心爱的女人喝咖啡,好想去她的家里为她亲手烹调热气腾腾的饭菜啊。”

  我了然一笑,打定主意不会赞同。和高宜臼共同居住的那段日子,我在种种不便中不停安慰和劝服自己,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单身的自在,我可不想继续让一位新人踏入我的领地了。

  夜空中还剩下仅有的一点儿都市星辉。我和任允炆就着残存的浪漫闲聊着各自有趣的童年往事,直到彼此都陷入了呵欠连连的状态。

  他很绅士地要将我送到公寓大厅,对于如此的体贴我无法再拒绝,不过,送别时刻的温情,倒让我想起任允炆曾经见义勇为的壮举来。

  “你在楼下等我片刻,我把钱包物归原主。”

  任允炆表示理解地一笑,“真像薛苗苗的风格,一丝念想都不留啊。”

  被男人这么评价,我也没有一丝过意不去的情结,反倒理直气壮地进入了电梯。

  境遇逆转得太快,我乘着上升的电梯仍旧没有感到活着的真实感,再仔细看看电梯壁面里倒映出的脸孔,更觉得分外陌生。

  我努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在深夜时分回魂,结果却只在镜壁中制造了一个更加颓废的面影。

  进入自己的公寓,前所未有的熟悉亲切感觉迎面扑来,曾经专属薛苗苗个人的领地。这一切今后也将不复存在了吧。

  没有了女公关的工作,普通的外企白领注定无法承担起物业服务费用奢侈的公寓。想到再次搬家,我的头又疼起来。

  任允炆还在楼下等着,我匆匆在厨房喝过水,就径直向收藏着他遗落钱包的书房走。

  灯光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警觉如我,也吓了一跳。

  “高宜臼!”

  高宜臼顶着惺忪的睡眼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了看我,倒没有显示出太多的意外,“你回来啦?”

  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能够回来。

  我忍住心里话没说,颇有些残忍地问:“你工作上的事情不忙么?”

  “已经要送客的节奏了?”高宜臼冷笑着站起来,这些天他给了我太多近似的表情,再具有讽刺意义的我都不再有强烈的感觉。

  作为执掌数万员工命运的男人至少要比女人更加坚强一些,不是么?

  我屏蔽掉志高公子的情绪化,越过他所在的位置,直接去找我想要的东西。

  想象中可能会被大力钳制住手腕的场景并未发生,我拿到钱包后,转身颇为不可思议地望着高宜臼。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钱包上,脸上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我为什么不能恍然大悟自己的可悲?”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回答得过于斩钉截铁,身为前职业女公关,允许误会发生在我的身上简直是不可饶恕之过。

  “那是怎样?”

  我深吸一口气,“你给我几分钟,我去去就来。”

  “没有时间了。”

  高宜臼说着,便把我揽在了怀里,他紧紧地箍着我,“我不能放你走。你这一去,楼下那个男人肯定和我一样不会再让你离开的。”

  我在他的拥抱里沉沦了片刻,深深被男性体温的暖意打动了。也或许只因为我太冷,所以,天然对肌肤的热能没有任何抵抗力,我尽量把高宜臼想象成一只有温度的茶壶,好在心头减轻一些悔婚之后的罪恶感。

  我眼圈有些泛红,很多话哽在喉头讲不出来。

  “高宜臼。”

  “嗯?”

  “你不如高湛程先生那样能够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高宜臼有些发闷,又格外清晰的笑声从头顶传下来,“薛苗苗你还真敢说。怎么形容你好呢。以苗苗的起点,嫁给高宜臼不也挺好的?”

  我在他胸口处蹭了蹭,却没有舍得从他怀里蹭出来,我仰脸有些得意地说:“你们高家的男人可真有够奇怪。上城其余的家庭可没有你们三个这种奇形怪状的品位。”

  我目之所及的高宜臼分明摆出了和平分手的表情,可他就是那么突然地固定住我的后脑,猛禽扑食一般吻了下来。

  我察觉出了哪里不对,但显然高宜臼力气更大,他遮蔽住我向外张望的视线,抱着我的身子转了个圈,钱包就这样掉落在地板上,然后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踩住。我简直急得要跳脚,奈何力量悬殊,苦于无计可施。

  其实窘迫关头,我有想要狠狠咬上高宜臼一口,不过临近付诸实施之前,还是选择放弃了。

  高宜臼的吻和八年前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心,虽然带有浓烈的侵占气质,却胜在极为用力的专情。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同他这个人的性格无差别。

  我不禁好奇起高宜臼的情史来,究竟有多少女人曾经为他的漫不经心和认真切实打动过呢?

  然而我脑内的思想还没有来得及跳跃到另外一个念头,头顶呼呼的拳风就将我和高宜臼彻底分开了。

  任允炆将重重的一拳挥在高宜臼的脸颊上,而我则被高宜臼推搡到了室内安全的角落。

  公寓的书房本来挺宽的,然而再宽阔也容不下一对即将决战的兄弟。

  我向后靠了靠,脊背倚在书架上,直到退无可退。

  任允炆和高宜臼面对对方怒目而视,任允炆的一拳打得极重,似要连同着往日的仇恨,一并搅拌进高宜臼的身体里似的。

  高宜臼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血丝,冷笑说:“假装了那么多年,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吗?”

  任允炆双拳攥得咯咯作响,“高宜臼,你真看高你自己,这么多年,除了卑鄙用强,你还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苗苗她对你抱持怎样的感情,你今天不已经一清二楚了么?”

  说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我,似乎只有我才能充当这场较量的裁判似的。

  困累交加,此刻我的脑子里早已经是一团乱麻,只想快点从眼前无止休的纷争中逃避出去。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言行举止放在此时最为恰当。惊恐万分的?受宠若惊的?极为不耐的?

  最后,我选择了隐忍的沉默,静静注视着满怀期待的两个男人。

  任允炆转头对高宜臼说:“我要给苗苗搬家,住在一个无赖可以随意进出的公寓,实在太危险了。”

  他不等我和高宜臼任何一人的答复,一把拽过我的手腕,揽住我的肩头就要向外走。

  高宜臼岂会示弱,局面又开始在我的头顶上方僵持起来。

  “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和羞耻心,你以为苗苗被你害得还不够惨么?”

  任允炆企图去推掉高宜臼的肩膀,却被先发制人的高宜臼拦截住了,“没有你阴招用尽的无耻。”他极为轻蔑地看了一眼,躺在地板上,自己践踏过的钱包,“你对我的未婚妻做过什么,又用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害得我们分离,我可是哪一样都没有忘记。该带苗苗换一个新环境免受你打扰的是我。”

  或许应该放任他们对打一架更好吧。

  我从两人的纷争中再次解套出来,渐渐不能理解男人们究竟在争夺些什么。

  高湛程先生所言非虚,他的两个儿子已经将亲子关系中无法解开的怒火,通过对薛苗苗的争夺发泄了出来。可怜如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竟然只是富贵人家积恨的一个道具。

  我,薛苗苗又与连芳菲有什么不同呢?费尽力气从一个更大的牢笼里逃出来,以为依附了高湛程就能够从世间纷扰出解放出来,转瞬之间,高宜臼和任允炆又将其变为了笑话。

  我实在忍无可忍,尖吼了一声,“够了!两位贵公子,现在,带上你们各自的物品从我家出去!”

  “苗苗!”

  高宜臼和任允炆此刻倒是颇有默契地异口同声。

  “休想!”

  “为什么?”我叉起腰来,有点不管不顾,“为什么几个人的关系都到了怪异的地步,你们也不收手,难道你们心灵之中没有阴影么?正常人应该结婚生子,做员工榜样,谁给了你们特权,到此时此刻还可以优哉游哉地享受自由?”

  我胡乱一问,任允炆和高宜臼两人噗嗤都笑了。

  生活原本就该多些欢笑的嘛。

  我俯身从地板上拾起钱包,硬塞到任允炆手里,“喏,那天你故意留给我的。女人的直觉极其敏感,以后不要再耍弄这种小把戏了啊。”

  高宜臼表情木木地盯着我,我只好勉为其难,将他和任允炆的手,通过薛苗苗这个媒介连结在一起,“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都什么时代了,你们两个即便争夺拼抢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出现一人要上断头台的悲剧。所以,只管安心地工作,一起去和谐社会努力多好!”

  “歪理邪说!”

  高宜臼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脸色不悦到了极点,“为什么人生大事在薛苗苗的眼中,总能变成笑话,婚姻遭遇第三者插足,你体会不到男人的心境么?”

  “什么心境啊,你都把问题坦率讲出来了,就代表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婚约宣告结束了嘛。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婚姻又不是人的全部,高宜臼起码还有像样的工作啊。而且很多女孩子都在期望嫁给你。”

  我撇开任允炆,集中精力为高宜臼上课,虽然心知肚明自己的导师课程亦不会存在任何实际的意义。

  “最近有一篇论文不是专门介绍了人类的无限潜能么?人类有多大程度上可以容忍情敌之存在的试验。现在的人们大都认定了自己无法与敌人和平共处,嘴上处处说开战,消灭对方,但实际上,内心平和地接受彼此之存在最重要。宜臼你完全具备这个潜能,也具有这个魅力。总之一切都是魅力惹的祸。你看薛苗苗,没有异性恋的能力,自然也不会在爱情中烦恼到手足无措了。我呢,只担心,有人爱上我。”

  “真心话?”高宜臼犹似不信。

  占到一拳便宜的任允炆率先笑出来,“相信她吧。绝对真心。既然苗苗这么讲出来,我们两人各退一步,守护苗苗的健康平安就够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薛苗苗小姐从现在起不仅是我的秘书,更成为高先生派往我身边的特工了。”

  我不知所谓地傻笑一声,“没有什么打击不可以逆袭。再也做不成女公关的薛苗苗也认命了呢。”

  志高公子眼底的失望再也无法掩盖,他扒开我的钳制,冷哼说:“什么认命,只是假装快乐地打算从此优游地守护着存款过日子吧。”

  高宜臼说完这番话,拎起他遗落在沙发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

  一个晚间,他两次从书房出走,第一次,衣着虽然整齐,志气却被消磨了大半,而第二次,衬衣皱皱巴巴,发型也乱得如同鸟窝,背影却是望之令人肃然起敬的。

  我长叹一声,眼角的余光目视到任允炆用力捏着手中的钱包,等我仰脸看他,他依然一派温和得堪比阳光的笑容。

  当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统统糅合为统一的面部表情时,他的伪装也并非无法攻克,总有些小小的细节告诉我们,掩盖和压抑的情绪迟早有一天要爆发。

  任允炆想象之中的胜利并没有如约而至,他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我默默记下了他的隐恨,抬腕看看手表,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天快亮了,允炆就在客房睡一会儿吧。我请你吃早——”

  话还卡在喉咙里,任允炆便张开双臂把我收纳入怀,他箍得远不如高宜臼的亲密,更给人一种似有若无地朦胧感,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任允炆,“苗苗我等待这一天好久好久。你编造出来的所谓高湛程先生派你监视我的蹩脚故事,不仅高宜臼不相信,我也一定不会愿意相信的。哪怕前面那座山就是志高董座,你知道,我也势在必得。”

  我试着从任允炆怀中挣出来,“你以为我是为了赶走你们在说谎?”

  “不!不是我们。是失败者。”任允炆笑容里好比藏了厚厚的冰,“不过,这也恰恰算得上苗苗的可爱之处。我不讨厌会随时随地提升自己魅力指数的女人。好在,我也不算是一个安分守己,没有胆量,知道情敌在场,便不敢硬闯入女人闺房的男人。”

  室内的气氛越来越变得诡异,我几乎可以再次嗅到其中蕴藏的无尽的血腥的味道。我不禁再次想起变成尸体的美晴老师孤零零躺在停尸间的场景。

  明明得到了足够的温暖,我却在任允炆的怀里冷得打了个颤。

  一个人死后,附着在其身上的一切都不再会有价值可言。灵灵也好,美晴老师也好,她们在临死前一刻知道自己为何招致了死亡么?

  两个曾经对建立家庭寄予了无限期望的女人,又因为招致祸患了呢?

  究竟是谁杀了她们,谜一样的问题,又还魂似的回归到我劫后余生的躯体之内,我如同提前感知到上天赋予我活着的使命一般,顿时察觉到生的珍贵。

  任允炆真的留下来休息了,我把他安排在客卧后,没有去主卧,而又原路回到书房,睡在了高宜臼用过的沙发上。

  他的人离开了,他的味道却似乎仍然残存在空气中。

  我的脑子越来越清醒,连夜的疲乏,让我整个人陷入深层的失眠当中。

  不远处卧室之内的任允炆一定睡得很熟吧。

  我在前任未婚夫遗留的气氛中想到了现任老板在恬静月光下暴露的脸庞,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纵然再谨慎周密的活着,我也无法料到此时的平静不过是大海狂怒前的假象,我即将遭遇的劫难将如同深海之下正在聚拢成形的波涛一样,正在一步一步向着我席卷而来。

  我竭力闭上眼睛,却无法管制住内心的清醒。

  美晴老师、灵灵、高宜臼、任允炆、连芳菲、高湛程、程络绎······每一个曾经在我生命的舞台里登台表演过的人们都开始轮番上阵,仿佛示威,又好像倾诉。

  我缺乏安全感,不知道他们之中的谁又会在某一天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人间,也不知道他们之中的谁又会在某一天突然伸出尖利的爪牙割破我的喉咙。我希望自己的未来不是死于他杀,不是死于疾病,而是真真正正能够由我自己掌控住生命的长度,当然还有生命的质量。

  月光也透过我的窗子洒进来。黎明之前的上城万籁俱寂,总有忧思和孤独如盘丝,一圈又一圈地企图狠狠包裹住我。我无奈坐起身,在朦胧的月色中如同一位真正的思考者。

  我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我尽量去看我的衣服,终于发现了其中的不合时宜。华丽的夜行衣还没有褪下呢,我一度渴望在临死前洗净身体的沐浴也没有来得及呢。

  如今要在千头万绪之中活下去,哪里才是我该下手准备的起点呢?

  我旋开室内的落地灯,开始在自己的书房之内找寻历史的痕迹。我拉开书桌的抽屉,翻检着那些可以代表我某些日常活动的证据。

  我打开账本,如今都用APP记账了,但我还坚持使用最原始的手写账本。我的财政状况不错,不知不觉中挣足了我在孤儿院幻想的天价养老费。

  海外账户也暂时安全,我长舒一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默默算计起这几年支出最多的项目上。这么多年,记账看账已经成为了我最佳的娱乐方式,也许过不了多久,薛苗苗非常有可能变成社会版新闻里在家中保存现金,心情压抑时一张又一张点钱逗乐的奇女子吧。

  不回顾快要记不得,原来我曾经投资过大笔的金钱给外国在华秘密营业的侦探社来调查灵灵的事故啊。

  肇事者至今逃逸,如同消失在忙忙大海之中的小水滴,但这枚小水滴滴落在薛苗苗的心湖里,就是印在心窝上的一滴硫酸雨。

  我一度将其当做人生最后使命来完成的呀。

  这段时间我被从天而降的男神高宜臼屏蔽了昔日业余生活的路线和关注点,现在想一想,不很奇怪么?

  无论是志高公子出现的时机,还是志高公子出现的方式,甚至包括志高公子对我和灵灵关系的知之甚深。如果没有任允炆的扰乱,高宜臼会在婚后的恰当时机,告诉我有关他心底所知的一切吗?

  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漂浮上来。

  那是我在得知美晴老师死于枪杀之后的一瞬,曾在脑子里闪现过的念头。

  灵灵!

  灵灵走进过高宜臼的视线,也就是说灵灵曾经走进过高氏后宫的势力范围,和高氏三父子牵扯上关系的女人,真的能够平安而来,平安死去么?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在与一个人、一群人玩捉迷藏,而是早已经闯入了一座未知的迷宫。

  八年前的一切能够解释为偶然,那五年前呢?五年前曾经发生过什么?

  八年前至五年前,那段我和灵灵看似亲密无间,实则貌合神离的最后三年时光又发生过什么?

  之后的五年前,明明那么多人都在。

  我感到自己正在慢慢靠近巨大冰山的一角,紧张、恐惧夹杂着兴奋的心情,让我比临睡前更加清醒了。没错,薛苗苗要豁出性命也要查个清楚明白的是围绕着高氏父子绵展的后宫究竟怎样巨口吞噬了鲜活的性命?

  既然睡不着,那么就再读一遍各类侦探社曾经发送给我的调查报告吧,指不定能够检索出有关往事的蛛丝马迹来。

  我说做就做,离开书桌去开保险箱,刚刚输入密码打开箱子,高宜臼的脸孔就在眼前晃了晃,灵感如都市内的龙卷风一般,裹挟着我在原地站不住。

  他动过我的保险箱,没错,他动过,而且留下了一枚印有侦探社徽标的密封袋。

  血一下涌到脑门上来,我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虔诚地做了个祈祷的合十双掌动作。

  正在这时,身后敲门声响起来。

  我警觉地回头,确认到房门还关闭着,一颗心这才回到了胸腔里。

  “等一等!”我撸掉手指上高宜臼送的订婚戒指,冲着门外人喊,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箱子。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沙发处,坐下,再起身,状似不经意地抓了抓头发,才抱着双臂去开门。

  “苗苗。是我。”

  门一打开,就看到了任允炆有微笑的一张脸,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你怎么不睡了?月亮太大失眠吗?把窗帘拉拢就好了,刚刚我给忘了。”

  我有点机灵地假装出一副又困又关心他的模样。

  任允炆笑了笑,“不是。”

  “那是什么?”

  “认床的话,我还有眼罩,不过全部女款,勉强可以凑合用一下。”

  任允炆握住我的手,我又不动声色地抽出来,一握一抽间,我手指的秘密也便曝光了,任允炆会意一笑,我也笑,“虽说在友人家借宿,但我们也得有总裁和秘书该有的样子吧。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任允炆明白过来,“情不自禁嘛。谁让苗苗的衣柜里给客人准备了性感的女用睡衣呢。”

  我反应一下,才记起来,高宜臼住在这里的时候,他用了主人房,我用了客人房,所以客房里全部是我的物品。说起来也真够离奇的,当时安排房间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过脑子,就直接决定了高宜臼和任允炆在薛苗苗公寓内的地位。

  当时,我真的,对天发誓,完全没有要刻意隐瞒我曾经在主卧招待过高宜臼的事实。

  莫非我也像对孩子偏心的父母们一样,脑子里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你怎么了?脸都红了。”

  任允炆用笑意加深的眼神盯问我。

  我摸摸脸颊,又抱抱肩膀,“冷的吧,在书房里睡着了,沙发上也没有留毛毯。”

  “是吗?”

  我有点心虚地躲过追问,“任总裁因何缘故再也睡不着的?”

  任允炆颇有点无赖地眨了眨他的双眼皮,“房间里好多香气吧。”

  我吓一跳,拔腿就要去卧室,“床头放着的那瓶香水洒了么?”

  任允炆箍住我的腰又松开,用一种毫无情欲色彩的侵占方式,绅士的占便宜,“不是香水的问题。苗苗你别急。”

  “那是什么啊?”

  “你怎么这么笨呢,我一觉醒来想要洗个澡啊。没有男用品岂不很糟糕?”

  要求提得真有够理直气壮,身为客人能够被收留已经足够心怀感激的标准了,他倒真把自己当成了公寓主人熟到可以任意提条件的老朋友。

  我愣了一会儿,笑了,再开口说话有点显得多嘴多舌,“你不说洗澡,我还忘记了,我的妆还没卸呢。怪不得一直在做噩梦。觉得浑身黏糊糊的。”我指了指主卧的方向,“你用那间吧,里面不仅有淋浴间还有浴缸,而且还有高宜臼养病时留下来的男用睡衣。干净的。清洗过的。”

  任允炆攥住我带有指向性的手指,这一次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他的目光不容置疑,我被他的气势固定在了原地。

  “苗苗。”

  “啊?”

  “以后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提起高宜臼了。”

  “啊?”

  我难以惊讶,明知故问。

  任允炆再也没有露出他惯常的温暖笑容,只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再提高宜臼了。就算作我聘用苗苗上岗工作的条件吧。”

  我机械地点点头,却开始担心另外一件重要之事。

  任允炆究竟对于高宜臼知道的事情了解多少呢?他会比我想象中的更早认识或者一直认识灵灵吗?

  这一次碰面的结果是,我回到了一直居住的客房,任允炆住进了高宜臼原本使用的主卧。

  站在花洒之下,我把肮脏的自己彻底清洗了个痛快。

  我从心底里讨厌有男客来访,如果我不快点搬家,把房子换成无法招待客人的小小公寓,真的无法保障今后任允炆或者高宜臼会不会突然再次来访,然后住下,然后。

  从淋浴间走出来,我心事浓重地吹了吹头发,趁着有一丝困意涌上来,赶紧把自己扔回到床上。

  一觉睡得浑浑噩噩,我撑开眼皮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从身边摸出手机,屏显时间7:45了。

  如若我还是名女公关,这个数字倒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在于我身份在一夜之间转化,已经由失业待岗的高湛程专属女公关,变成丸井中华总裁任允炆私人聘用的女秘书。

  时隔五年纸醉金迷的夜场生活,我竟然加入了白领职场,成为上城朝九晚五上班族中的一员。

  在感慨人的经历并非一成不变的同时,我急匆匆冲进客房浴室,完成了小便、洗脸、大便、化妆一系列的正常动作,成功将镜子里的自己变身为有组织、有纪律的好职员。

  衣帽间里没有符合白领身份的OL正装,我穿着寻常的家居服装,一脸正经地走出客房。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发生得远超越我能想象得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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