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二一九、秋实心味
次日清晨，江染霞早早起身，梳得一对清清爽爽的双平髻，换得一套利利落落的衣裙，做得早课，吃得早饭，不过一会功夫，果然有个掌事大娘带着两个仆妇前来相唤，她蹿起身来欢天喜地连蹦带跳地跟着走了。
橘树林距润翠轩有些距离，这个方向因为离谭家比较近，所以江染霞在潜意识里避让着，从未往这里逛过，今日乍来，只见一片油绿映日生辉，点点橙红在青翠中鲜艳夺目，她顿生欢喜之心，竟不觉把连日忧郁尽抛脑后，笑逐颜开地道：“呀！这么多橘子都熟了！”
掌事大娘笑着道：“也不是红了的都能摘，要摘长得最甜最好的。”随即，拉着她去橘树边细细讲了如何分辨果实优劣，又讲了摘果的要诀。
江染霞本就伶俐，此刻又用着心，自然一听便会，照着她说的剪下几个果子，皆是极熟极好的，那掌事大娘甚是满意，连夸她聪明。
秋阳薄暖，秋实清香。
四个人忙忙碌碌说说笑笑地在各个树下穿梭着。
江染霞笑靥欢欣，只顾看树上的橘子，却没有发现远远的树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影。
他从早上就在这里静静地站着，痴痴地望着那个在树下跑来跑去的娇小身影：她的眸中已经很久没有闪烁这样动人的光芒，她的颊上已经很久没有透出这样娇艳的红晕，她的唇间已经很久没有发出这样欢乐的笑声。
他怔怔地望着、听着——这才是她，才是原来那个火辣辣甜津津的可人儿！
因为仆妇们吃了饭还要去帮着分拣枣子，所以这几日她们只能摘半天橘子，虽未到大量成熟的时候，但四个人一上午竟也收了三大筐。
看着堆得小山一般红灿灿的果实，江染霞满是欢喜又有些担心地道：“这么大筐，咱们几个恐怕挑不动呢！”
掌事大娘笑道：“这可不是咱们的活计，一会自有男人们来挑。”
江染霞有些不放心地道：“那就这样扔在这里啊？”
一个仆妇笑道：“这难道还有谁偷么？等抬回去，各家各院都能分到。”
另一个仆妇道：“这才是今年刚开始，吃到后面吃絮了的都有。”
江染霞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掌事大娘道：“那我能不能先拿两个回去？”
掌事大娘笑道：“尽管拿，就当少摘了两个便是。”
江染霞雀跃而去，从筐里抓出两只橘子笑道：“这两个是我亲手摘的，那我拿走了哦。”
三个女人皆笑道：“去吧，去吧，明天你再多摘两个便是。”
江染霞咯咯笑着，捧着两只橘子向润翠轩方向跑回去，几个仆妇也说说笑笑地走开了。
可是，谁说这里没人偷？
青影一闪，如微风掠过，筐里已少了一只橘子。
红灿灿的果子在半空轻轻一跃，又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曲晨垂眸在手中的橘子上，失神一笑：这一只，他早就盯准了，是她亲手采下、亲手放进筐里的。
他抬眸望向远远栈道上飞奔着的小小身影，温柔一笑：霞儿，这一世我会好好守着你、等着你，努力让你欢笑、给你幸福，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心，你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飞身而去的人儿当然不会知道自己背后的柔情万种，江染霞捧着一双橘子脚踏秋风、衣携秋香，一口气跑回润翠轩。
“哟，这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甄嫂看见满面飞霞气喘吁吁挟风进院的人儿含笑问道。
江染霞豪气满满地将一个橘子送到她面前道：“给！”
甄嫂笑道：“姑娘自己吃吧，一会有人分给我们家的。”
江染霞笑道：“那可不一样！这只是我亲手摘的。”
甄嫂这才笑着接过道：“如此，多谢姑娘有心了！”
江染霞见她收下，方才心满意足地一笑，将手里抓着的另一个橘子放到鼻前深吸了一口气，笑赞道：“这橘子的清香可真是好闻！”
甄嫂笑道：“忙了一上午，饿不饿？我这就摆饭。”
江染霞摸了摸肚子笑道：“还真是饿了！”
正是午饭时分。
两个素净的小菜，一碗清淡的热汤。
漱雪斋里端饭执箸的人却是毫无胃口。
柳轻的味觉这两天仿佛退化了一般，吃什么都是索然无味。
他知道自己的口舌在想念一种味道，但他却不敢承认，甚至，也不敢回忆那种可以温暖自己身心的滋味。
恍惚了一晌，他才勉强伸出筷子去挟面前的菜。
微风扑面，送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果香，桌旁已多了一个满身阳光的青影。
“吃得这么素啊！”
曲晨笑嘻嘻地道：“你这是准备要出家么？”
柳轻挑菜入碗，淡淡地道：“秋易生燥，原该多吃些滋润清淡之物。”
曲晨不以为然地道：“按你的话说，一年四季都要吃得清淡，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柳轻不与他争辩，垂眸在手中的饭碗里，心不在焉地道：“你不去润翠轩看着些，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曲晨这才想起来意，满是兴奋地道：“你猜我爹给霞儿安排了什么活计？”
柳轻眼皮也没抬一下地道：“摘橘子么？”
曲晨刚要惊叹，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就拿着橘子，不由尴尬地一笑，随即又兴兴头头地道：“你不知道，她今天可高兴了！我都好久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了！要说还是我爹厉害，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
柳轻淡淡一笑道：“叔父是谋国之才，应付一个小女子岂在话下？但真正要陪她一辈子的是你，这些心思你总要慢慢学会才好。”
曲晨有些苦恼地挠头道：“我已经很努力啦，但怎么也赶不上你和爹嘛！”
柳轻放下碗筷，抬眸问道：“你吃没吃过午饭？要不要添副碗筷就在我这里一起吃？”
曲晨一脸嫌弃地道：“别别别！谁要跟你吃这个？连根肉丝都没有！”
他跳起身来道：“我还是回家吃的好。”言罢，晃身消失在门外。
柳轻望着他的背影愣怔了片刻，方又垂眸在面前的饭菜，伸手端碗执箸。
她笑了。
他平静地、慢慢地，一口一口挟菜、吃饭。
那丫头真心欢笑的样子很美。
他还记得那仿佛阳光下的萱草花一般灿烂的笑靥。
他渐渐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企图用饭菜将心底涌上来的某种东西压下去……
一碗饭总算是吃完了，柳轻放下碗箸无声吁了一口气，对着空碗怔怔发呆了一晌，才唤来仆役收拾残羹。
他走到书桌旁，展卷垂眸，仿佛在用心看书，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眼前全是那阳光般明媚的笑脸和溪水般澄澈的眼眸。
这样神游天外地不知坐了多久，日光从西窗斜入，有仆役敲门，捧进来一盘红灿灿的橘子，说是今年采的头茬橘子，奉命来给各院送几个尝鲜。
柳轻仍将视线停留在书本上，只作毫不在意地让他放到桌上。
直到仆役掩门退出，脚步声远，他才缓缓抬眸，望向桌上艳光四射的果实。
只是普通的橘子而已，每年都有，他不必太在意。
意志想要垂眸继续假装看书，可他的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走到了桌旁。
饱满的果实，焕发着阳光般耀眼的色彩，很像那个带着光、带着热照亮过他生命的人儿。
苍白的手终于禁不住诱惑，轻轻拿起一个橙红的果子——这一只会是她亲手采下来的吗？
柳轻将橘子送到自己面前，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他闷滞了一个下午的呼吸没来由地一畅。
他愣怔了半晌，突然拿着橘子走出房门，来至屋后的花坛前，坐到那小小的心冢旁边。
心冢上的萱草在晚风中微颤，唯一的花蕾已干瘪枯黄，颓然委顿在土堆上。
柳轻转头垂眸，瞥了一眼那几乎要融入土色的花蕾，将视线移回到鲜润夺目的橘子上，轻轻地剥开橘皮，拈出一片橘瓣，送入自己嘴中。
柔嫩的橘瓣入口，禁不起齿颊之力，果汁在口腔中骤然迸射，唇舌瞬间被酸甜的汁水充满。
这个味道似曾相识。
他记得这个味道：杭州西湖畔的储滟楼，有一道菜，叫“情丝卷”。
情丝卷，情丝里卷的是什么呢？
是爱情吗？
甜蜜之中带着一缕微酸。
只是，当时的爱热得暖人，现在的情却是凉得透心……
当时，为什么要叫它“马屁卷”呢？
江染霞黯然一笑，垂首又拿起一片橘瓣放入口中。
你收到的橘子里有没有我亲手摘的呢？
你还记得烟雨西湖边情丝卷的滋味吗？
你还记得那一天，你问我：那咱们就不要散了，可好？
我想说“好”，可是不敢。
但现在我也好想对你说一句：咱们不要散了，可好？
水灵灵鲜嫩嫩的橘瓣被禁锢在指间，仿佛某个人儿甜润娇柔的唇瓣。
回想着那阳光下动人的笑靥，曲晨将橘瓣送到唇畔轻轻一吻。
凉凉的，软软的，带着沁人清香的轻触，令青涩的心怦然加速。
曲晨脸一红，忙将橘瓣塞进嘴里。
甜中有酸，酸酸甜甜，格外诱人，便似那人儿给他的感觉，欲近却远，虽远，却又让他欲罢不能。
一片接一片，片片成了心头的瘾，一只橘子很快就只剩了皮。
曲晨呆呆地看着手中空空的橘皮，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蓦地想起仆役下午端来摆在厅堂的橘子，忙跳起身来掠出房门。
厅堂的桌子上却是空空如也，连盘子都不见了。
“橘子呢？！”
曲晨对着听唤而来的仆役问道。
“啊？”
那仆役愣了一下，才道：“哦，我看见二爷端出去了。”
正是红日西沉的时候，曲晨气呼呼地一顿足，飞身掠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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