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一八三、荧海情伤
桃花梳，轻轻在发间滑过。
这把梳子，梳过他的发。
江染霞停手垂眸，凝视那朵朵情态逼真的精巧桃花。
她知道：他动过心。
但那又如何？
不过是红尘一梦罢了！
当他回到这琼岛仙洲，那些沾满尘埃的情愫终究要为这般的仙缘神眷让路。
他说过：他已有属意之人，无论她在不在乎，他心里都不会再有位置给别的人或东西。
他从没有瞒过她，他只许她唤他公子，从开始就告诉了她结局。
她黯然一笑：是自己太贪心了，贪心到想要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是天上明月，而自己不过是泥里的尘埃。
月光偶然掠过，她便以为真的可以拥有那般美好的温柔。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桃花梳放到妆台上。
有求皆苦，无求乃乐。
说好的许心于佛，说好的不沾尘世情缘，自己动了贪痴，自己受这苦痛，能怪谁去？
她缓缓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那般平凡，那般黯淡，带着昨夜伤思的一缕憔悴，做一辈子的小丫鬟已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她低头褪下手上的佛珠，轻轻抚摩着。
“霞儿，你起了吗？”
两声轻叩，曲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江染霞忙把佛珠套回腕上，起身，边走去开门，边应声道：“已经起了。”
晴阳高照，曲晨一脸灿烂地站在门外的阳光里，看见她开门，忙笑着解释道：“我爹病了，我得伺候他吃药，他又爱睡懒觉，所以来得晚了。”
江染霞侧身让他进门，低声道：“不晚，我也才刚起。”
曲晨见她相让，方才提步进屋——他原不是拘礼的人，锦曦岛所有人的房间他从来都是推门就进，但今时今日，自己心爱之人寄居于此，又一向在意这些礼法礼节，他自然要多陪小心，免得让这人儿觉得是身在檐下所以受到轻慢。
“这几天车马劳顿，是该好好歇歇。”
曲晨看了一眼四面簇新的碧纱，笑问：“没被蚊虫咬了吧？这些竹子好归好，就是太容易生蚊虫，我爹让人把窗纱都换了，不知道有没有用，若还是挡不住，你可要跟我说，咱们再想别的办法，千万别自己忍着，没得便宜了那些孽障。”
江染霞忙道：“没有蚊虫进来，这里幽幽静静的很好，睡得很安稳，所以才不小心起晚了。”
曲晨听她这般说，心里欢喜，宠溺地道：“什么晚不晚的？以后你高兴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我会吩咐甄嫂一概不许打扰。”
江染霞垂首低声道：“那成个什么样子了。”
这般乖巧懂事，自然令曲晨心甜意暖，柔声道：“今天天好，我带你在岛上逛逛，你看看岛上风景，也认认路，以后想到哪里去，自己也能随心。”
江染霞毫无游玩的兴致，但见他一脸热切，不忍拂逆，况且自己闷在屋子里又能如何？无非是再去纠结那些不该有的妄念罢了。
她点首低声道：“那有劳你了。”
曲晨手一动，赶快又背到身后去，忍住去携那小手儿的冲动，笑道：“走吧。”
走吧。
以前，伴随着这两个字，就会有一只温柔的手隔着衣袖抓在她的腕上。
她曾以为这是一种亲密之举，毕竟那人也从未这般执过别的女子的手腕。
但昨天，看到那柔荑在握、皓腕轻拈的一幕，她才明了：那层薄薄的衣袖其实已是千山万水的疏离。
心头一痛，江染霞赶忙收敛情绪低眉走出房间。
晴阳万里，碧空如洗。
一双人影缓步在栈道上前行。
曲晨笑睇着身前沉默举步的人儿：这些日子她对自己显得有些生分，话少了，也不会再抢白自己，反倒常是客客气气地道谢，也许是因为她自觉寄人篱下，所以难免矜持谨慎。
霞儿，早晚有一天你会是这里的少主人，到时候你就知道现在这些客气全是白费的了。
他紧走两步靠近那人儿身侧，抬手指道：“霞儿，你看那边，那边有一大片琼花林，春天花开的时候雪白一片，你在润翠轩都能闻到淡淡的香气，现在结了青果子还看不出，等再过些日子，果子红了，站在这里望过去，一片嫣红，又是另一番美景。”
江染霞低声道：“种雪春温团影密，攒冰香重压枝斜。我只听闻琼花雪白芬芳，不知道原来它还会结漂亮的果实。”
阳光明媚，心里却丝毫感受不到温度。
景色宜人，收入眼中却化作满目凄凉。
她努力地配合着对方的热情，不让气氛变得清冷尴尬。
曲晨的心思她一直都知道，她也很喜欢这个浑身散发着光芒和热量的大男孩，但是这种喜欢，是像对小钩子那般的喜欢，这种喜欢里只有温暖，没有甜蜜，只有爱护，没有疼宠，只有关切，没有依恋。
“这条路下去是温泉池，以前我和听云还常去那泡澡，后来我爹把温泉水引到每家院里，我们都图方便，就不怎么去了，润翠轩里的小池子也是这里的温泉水，不过，这露天的池子冬日下雪时泡着极有意思，绯儿就爱那时候去玩，你要是喜欢，入了冬我就叫他们好好收拾一下，别错过第一场雪。”
曲晨笑意融融满是宠溺地道。
江染霞努力扬了一下唇角道：“既然我院子里就有，何必还这么麻烦？再说，大冷天的，泡完了还要走回去，反而容易着凉。”
曲晨点头道：“这倒也是，虽然岛上因为有温泉分布，所以花草树木得以四季常青，但这海风吹过来还是冷的，绯儿家有小路可以抄过去，离得近，润翠轩过来确实有些远了。”
他带着江染霞一路走去，指着每个岔口细心讲解：“这边往上就是听云住的漱雪斋，那边那条路过去就是他父母的合冢。”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江染霞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正瞧见斜对面有一条幽静的小径，遂打岔道：“那条路是去什么地方啊？”
那条是通向曲珣坟冢的路。
想起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将他敬着爱着的父亲吞没，曲晨就满心的不自在，敷衍地道：“那个地方还没造好，没什么好看的。”
言罢，他忙扯开话题道：“整个岛上除了南坡这条主路贯通各处之外，还有一条环岛栈道，也与各处互通，你从润翠轩也可以直接下到那里，沿着环岛栈道就可以走到荧光海的海滩了。我爹为了我们都喜欢去那里看，直接把栈道修进海里，走到里面看更美！这荧光海到了八月中就没了，再想看就得等明年了，今天晚上我带你认路，这几天你什么时候想看就随时去看，抓紧时间过足眼瘾。”
荧光海。
江染霞心头一黯，强笑道：“好，我抓紧看。”
一整天，曲晨带着江染霞在岛上各处游逛，顺便也细细给她讲解各处路径机关的变化规律、认路识路的要诀和迷路之后怎样寻求帮助。
晌午时分，曲晨让仆役在抚浪台边的小悬阁里摆饭，两个人在翠浪银涛之侧吃了午饭。
碧海辽阔，青天悠远，看着大天大海江染霞也渐渐开朗起来，下午的相伴更多了几分轻松。
曲晨见她放松下心情，自然更生欢喜，直陪着逛到红日西斜方才送她回润翠轩，自己赶到家里为曲珣捧饭侍药，料理完一切，又脚不沾地的回到润翠轩，陪着江染霞说话……
弦月初升，静海无澜。
江染霞的脚刚踩在阶梯前的木板上，就见火光一闪，栈道两旁的炬火便如一条长龙般由近到远渐次亮起。
她不由惊喜笑道：“我还说这路黑黢黢的恐怕不好走，怎么人过来这些火把就亮了？”
曲晨甚是得意地道：“以前这岛上的火把都是入夜即燃，灯火通明的，实在是靡费，彻夜燃烧也不安全，后来我爹就都改成这种带机括的松脂炬火，人过来的时候机括打开燃起炬火，一会咱们走过这条路，机括会关上，这些炬火就都灭了，又节约又安全。”
江染霞惊叹道：“你爹可真厉害！”
曲晨瞧着那人儿一脸又羡又佩的模样，心里美滋滋的。
说到曲珣，江染霞数度听曲晨和柳轻提及，对这位神秘的尊长早就是又敬慕又好奇，此刻谈及，忍不住问道：“他老人家的病可好些了？要不要紧啊？”
听她这般关切，曲晨心里更是如浸蜜醴，笑道：“还好，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谭伯伯不让他喝酒，派人蹲在酒窖门口守着，他心里憋得难受。”
江染霞听得不觉破颜一笑。
不知是炬火映亮了笑靥，还是笑靥点燃了夜色，曲晨的心怦然一跃，忍不住柔声道：“等我爹身子好了，我带你到家里去，一起吃个饭，见见他老人家。”
按理说，作为晚辈，既已寄身锦曦岛，前去拜望这个岛实际的经营者和长辈原是礼数之内的事，但曲晨所说的相见显然不是那个意思，可若要出言拒绝却是讲不出理由来。
江染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垂首默默行路。
曲晨见她低头不语，只道她心生羞怯，忙安慰道：“放心吧，我爹最是随和了，也不拘那些繁文缛节的。”
江染霞搪塞道：“这个……到时候再说吧。”
曲晨也不想让她羞窘难堪，遂扯开话题指着前方道：“这就是环岛栈道，连接整个岛上所有通路。”
海浪轻吟，潮声如呓。
银钩一弯，繁星万点。
这般的海滩已是如诗一般动人，何况身边还有他倾心挚爱的女子？
曲晨安静地走在江染霞的身畔，只觉每一缕海风都甜得醉人。
他原是极闹的性子，此时此刻却默然无声亦丝毫不觉乏味。
江染霞垂首而行，心思纷乱，有些后悔不该与他这般月夜相伴，但已然至此，似乎也无路可退，正踌躇无措间，眼前陡然一暗，所有的炬火竟在同一时间熄灭！
她吃了一惊，刚刚讶然“嗳”了一声，只觉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的肩一扳，她不由自主地转了半个身，慌乱抬眸间，惊呼之声却凝固在了唇畔：
月光黯淡，海天幽邃，在这几乎连成一片的暗黑中，闪闪波动着一层层幽幽蓝光。
宛若天河曳地，又似繁星入海。
光华浮动，流彩熠煜，瑰丽绝伦！
天上的银河亦为之失色，地上的凡人怎会不神驰心漾？
江染霞仿佛着了魔一般痴痴地向着那梦幻的荧荧海滩一步步走去。
曲晨也极爱这片绮丽的海，但他此刻却是目不转睛地凝睇着那个如痴如醉的人儿，无声无息地护在她的身畔——他已有了生命中更重要、更美好的风景，有了让他贪看一世的美景。
“锦曦岛上有一处奇景唤作荧光海，每年也是这个时候，整片海面上荧光遍闪，比这里还要辽阔壮观、还要绚丽夺目，霞儿若有机会来岛上看看，一定更喜欢。”
所以她来了。
“以后我要是有机会来锦曦岛，公子可要陪我去看。”
可是，他没有答应过！
江染霞突然抬手捂住双唇不让自己失声哭出来，但却没能阻住失控的泪水涟涟而下！
如果从未听说过，就不会期待。
如果从未得到过，就不会伤痛。
可怕就怕有人告诉过你、给予过你，然后，又收回了所有的一切！
“霞儿，你怎么哭了！”
看到她倏然珠泪如雨，曲晨一下子慌了神，想要搂过她来安慰，又怕唐突越礼，一时间手足无措。
江染霞努力稳住情绪，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太感动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景色，太意外了！”
她这是感动吗？
曲晨柔声安慰道：“你那么喜欢，以后我天天陪你来看就是。”
江染霞勉强止住泪水，带着一丝乞求道：“无星，我想对着这里念一段经。”
曲晨怜爱地抬袖为她拭了拭泪痕道：“别念了，咱们一起坐下来静静地看一会，可好？”
以前，她只要说“我想念一段经”，就会有一个人温柔地道：“好，霞儿念出声来，也让我随喜受益吧。”
江染霞垂首涩声低应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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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种雪春温团影密，攒冰香重压枝斜。
南宋，贾似道，《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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