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一五六、储滟尝情
江染霞笑道：“世上只有俗人，哪有俗地？公子登楼，这里就是仙地啦，我正好跟着沾个仙气。”
见她又似恢复了昔日的巧笑娇语，柳轻满是宠溺地温柔一笑，连一句佯嗔都舍不得回。
早有机灵的迎客伙计上前打着躬道：“二位贵客是楼下用饭，还是楼上观景？”
这是个投石问路的套话：楼下门床马道是供散客简食小酌之处，人声嘈杂，但胜在酒菜便宜价钱实惠，而楼上雅阁都是独立一间，宽敞安静，酒醇馔精，当然价格也不菲。柳轻和江染霞虽然衣着气度不凡，但只有二人，既可能只是在楼下随意填个肚子，也可能是要上楼开桌盘桓赏乐，故而有此隐晦一问，既不落客人面子，也知道该向何处带引。
柳轻道：“要一个观湖视野好的安静雅间。”
“好嘞！”
那迎客伙计哈腰道：“请贵客随我来。”
言罢，他转身一声吆喝道：“二位贵客登山——”
只听得里面有人唱和道：“有贵客登山——”
那迎客伙计一边在前带路一边嘴里还振振有词地高念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一首极雅之诗，在他嘴里念出来却似花子唱的莲花落一般市井气满满。
江染霞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道：“你也会背诗啊？”
那迎客伙计回头笑道：“这首诗可是东坡居士写西湖的名句，我们储滟楼的名字也是借这诗里的意思来的。”
“储滟楼，”江染霞念了一遍，点头笑道：“名字果然不俗，比我们苏州的‘得意楼’可新雅多了，格局也大多了。”
柳轻原是有意回避围绕苏州的话题，但见她此刻主动提及，神色也不似昨日那么忧伤，方才笑着凑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得意楼的名字也是极有意趣，怎说不及？”
江染霞笑道：“名字本无趣，是公子解出来的雅趣，那场面也没有这般大，不知道菜色比不比得上。”
那迎客伙计闻言转身笑着接话道：“咱们这的糖醋草鱼鲜嫩不腥，东坡肉是肥而不腻，鸡丝莼羹润滑清新，二位少时不妨都尝尝看。”
江染霞点头道：“咱们今日吃过这储滟楼，过两日我请公子再吃得意楼，公子便有分晓了。”
柳轻笑道：“那我可记着了，到时候不许耍赖。”
说话间，迎客伙计已将二人引至一雅阁，笑道：“好叫贵客知道，这里的雅阁八两开桌。”
所谓“开桌”，就是指进入雅间的最低消费，若所点的酒菜不到八两银子，仍要付八两之数，当然，如果超过八两也要按实支付。
江染霞叹道：“这可比得意楼贵多了！”
柳轻打量了一眼，蹙眉道：“三楼没有空阁吗？”
那迎客伙计陪笑道：“三楼也有空阁，不过三楼的雅阁十两开桌。”
柳轻向江染霞笑道：“难得来一次，自然要看最好的景。”
江染霞点头叹了口气道：“八两都花了，也不差这二两啦。”
那迎客伙计眉开眼笑地道：“二位贵客请随我来。”
说着，他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高声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引得柳轻和江染霞不觉对视一笑，昨夜的离愁别绪烟消云散。
三楼的雅阁果然更为宽敞明亮奢华靡丽。
进得门去，专有单独的雅阁伙计侍候，见了他们上前打躬道：“二位贵客请上座。”
那迎客伙计候着柳轻他们入席落座，方才算卸了任，作了个揖告罪而退。
那雅阁伙计上前来摆碗奉箸，陪笑道：“二位贵客喜欢什么口味？有些什么忌口？还请吩咐，小的好关照厨上。”
柳轻笑问江染霞道：“想吃什么？”
“东坡肉，糖醋草鱼！”
江染霞毫不犹豫地道。
就知道这丫头不会放过那两样！
柳轻笑笑道：“鸡丝莼羹也要吧。”
那雅阁伙计应声笑道：“这三样都是咱们的招牌菜，贵客点得极是！”
柳轻笑道：“你再说说还有什么清淡不腻的菜？”
那雅阁伙计笑道：“二位来得巧了，咱们这里刚收了灵隐寺头茬的桂花，配上这西湖藕粉，清香爽口，女客们最爱了。”
当伙计的送往迎来阅人无数，岂看不出这年轻公子一心在身边的姑娘上，只要哄得姑娘高兴，自然大有好处。
江染霞笑道：“我竟忘了这个！听说西湖藕粉细腻柔润，每年还进贡给宫里呢。”
那雅阁伙计神秘兮兮地接口道：“不瞒姑娘说，我们家的藕粉就是御贡那家局子出的，口感质地跟贡上去的东西是一模一样。”
柳轻点头道：“那就尝尝这御贡藕粉的味道。”
那雅阁伙计应声道：“好嘞！这藕粉是小碗的，给二位一人上一碗。”
他接着问道：“二位贵客喝什么酒？”
“不喝酒，倒些茶来便可。”
柳轻摆手道：“余下的你看着办吧。”
那雅阁伙计岂不知趣：一个年轻公子带着姑娘赏湖吃饭，自然是要清清静静地说些体己话，说不定还会有些亲昵之举，怎么喜欢旁人在场？
他忙躬身陪笑道：“小的这就下去安排，贵客若有吩咐，小的就在门外的廊上恭候着。”
言罢，他恭恭敬敬地一揖退出，识相地顺手关严了房门。
柳轻无奈地一笑，凭他去胡猜乱解，向窗外烟雨迷蒙的西湖笑道：“霞儿看看此处风景如何？”
江染霞转头看去：雨丝如雾，为窗外的湖光山色笼上一片浅青的朦胧，平添了几分寂寥幽远。
被如诗的美景吸引，她不由站起身来走到窗畔：这个雅间在储滟楼副楼的顶头，一个直角的两面外墙都开了满窗，视野格外宽广，几乎将整个西湖的美景尽收眼底。
柳轻走到她身旁，望着清灵的湖景低声道：“都说西湖晴不如雨，雨不如雪，咱们难得来一次，就能看到雨中西湖，可见上天眷顾，运气极好。”
江染霞游目四顾眼波迷离，不禁轻轻叹道：“雨不如雪？这般洗尘涤心的清幽景致竟还算不得最好，不知雪中西湖会是怎样？”
“等过几个月下雪了，咱们一起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柳轻垂眸宠爱一笑。
江染霞没有答话，忽然抬手指着雨雾中一个朦胧的影子道：“那个应该就是雷峰塔了吧？”
对她的逃避早有预料，柳轻也不相迫，倒顺着小手指的方向望去，点头答道：“对，那个就是雷峰塔。”
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
柳轻回眸笑道：“霞儿是想到了塔下镇过的白蛇仙吗？”
江染霞有些落寞地道：“雷峰夕照，断桥残雪，千年万年，她现在就算出来，也物是人非，再见不到她的官人了，倒不如索性生生世世待在里面不要再见天日的好。”
柳轻摇头道：“这故事霞儿没听全，后来还有白蛇之子高中状元，祭塔救母，一家团聚呢！”
江染霞撇嘴道：“那都是后人杜撰的，法海是佛门高僧，坐化之后用骨灰铸了一座骨塔，千年不坏，可见道行高深，他镇下白蛇时候曾说过‘除非雷峰塔倒，西湖水干’否则白蛇永无出塔之期，现在佛塔如故，西湖依旧，纵然状元郎是文曲星转世，投了胎也是肉骨凡身，哪里解得开这镇咒？”
柳轻也不反驳，转过头来眸色认真地道：“就算白蛇真的还在塔中，他的官人也会在塔外等着她，哪怕六道轮回，不能再世为人，做一棵草、一只虫，也要守在她一出来就能看到的地方。”
江染霞抬首怔怔地凝望着他，水眸中的情绪说不出的复杂难辨。
傻丫头，无论是什么禁锢住你的情，我都会一直等着你。
不！
我要劈开那塔救你出来！
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让你重见天日！
房门蓦地被轻轻叩响，雅阁伙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贵客，上菜了。”
江染霞忙转身走回桌旁坐下，柳轻扬声道：“进来。”
门一开，伙计端着热腾腾的菜肴进来，一样样往桌上摆。
“这是什么？”
柳轻指着一碟丝丝浅粉交缠卷裹的酥点问道。
雅阁伙计讨好地笑道：“正要跟您回，这个是小的做主给贵客上的点心，叫做‘情丝卷’，外酥里润，甜甜蜜蜜，这个得趁热吃，凉了可不好。”
柳轻心知这伙计是故意凑趣讨好，提箸笑道：“我尝尝。”
他说着，挟起一只，见正好是一口大小，遂整块送进嘴里一咬，倏然面露惊喜，急忙嚼了咽下去道：“霞儿快吃这个，真是新奇好吃！”
那伙计摆下菜，听柳轻这般说，心知搔在痒处，遂识相地悄然退了出去。
江染霞挟起一块来，对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哼了一声道：“什么情丝卷，明明就是马屁卷！”
言罢，她将酥卷塞到嘴里一咬，冷不防温热的浆汁在口中迸射，齿颊瞬间被酸甜芬芳的液体占据，顿觉口舌生津，胸臆生欢，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轻笑睇着闪闪亮亮的水眸道：“这‘马屁卷’的味道如何啊？”
江染霞咽下口中的美味，满足地舒了口气道：“怪道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明知是马屁，还是诱惑难挡啊！”
柳轻忍俊不禁，笑道：“既然诱惑难挡，又何必要挡？不如欣然受之。”
说着话，他看向桌上的糖醋草鱼笑道：“花鲢头草鱼尾，这草鱼鱼尾想必是此菜精华。”
江染霞也笑道：“那么大一条鱼尾只有一小块地方是极品。”
两个人都伸箸去挟，不料两双筷子在鱼尾近稍处“叮”地一撞，碰在一起。
江染霞有些意外地抬眸道：“公子也知道这块肉最美啊？”
柳轻故作不服地道：“我好歹也是在海岛长大的，一条鱼上哪些位置有好肉还不知道？就算海鱼跟河鱼有些差别，终究也都大同小异。”
江染霞撤回筷子笑道：“公子快尝尝，草鱼的这一块比其他鱼都要肥美。”
柳轻小心挟下那块肥嫩的鱼肉放进她碗里，柔声道：“吃吧。”
江染霞忙道：“这个给公子吃……”说着，要把碗推给他。
柳轻故意板起脸来拦道：“听话！”
就算明知他是佯怒，江染霞仍是乖乖地收手，却忽然伸箸到鱼尾下一拨一转，便轻轻巧巧地将另一侧的肥腴尾肉剔了下来，她挟起鱼肉放进柳轻碗里，抬眸笑道：“我跟公子一人一块。”
柳轻没有推让：他知道，但凡这世上的美好，她都从不会独享，必要分与自己共有，遂挟起碗里的鱼肉来笑道：“快点趁热吃。”
膏腴入口，酸甜绵软，肥厚柔滑，唇齿生香，宛若心中情愫：有甘美动人、有醋意恼人，也有温柔醉人。
佳肴美馔不仅能酬口腹之欲，也能令心悦神怡，二人双箸共举，笑靥同欢，嚅嚅细语，吟吟浅笑，美食美景，佳人佳境，不知不觉浑忘了身外之世的纷纷扰扰牵牵绊绊，眼中唯有此人，心中唯有此情。
正无酒自醉之时，冷不防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紧接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
——————————————————————————
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北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唐，李白，《将进酒·君不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王之涣，《登鹳雀楼》
(https://www.motanwx.cc/mtk20564562/40921800.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