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默的丈夫

除夕夜的这起悲剧很快传遍意城。

        本应在新年降生带给父母新希望的孩子，没在父母的期望中降临，年轻的母亲还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喜悦顿变悲剧的巨大落差让人唏嘘不已。

        欢庆日子里的悲剧，总是更容易勾起百姓心中的同情心。百姓善良的心里，会下意识对在自己欢庆时独悲伤的人有一种善良的愧疚。这种愧疚在从张大婶口中得知洪羽是远嫁至意城时，化成意城人了对他乡客人洪羽自发的追悼。

        每日，都有不少意城的百姓特地赶过来，只为在郭府门口点上一支蜡烛，放下一束菊花，或者一两件孩子的衣鞋裤袜，以此寄托他们对洪羽的哀思。

        “小羽是三年前嫁过来的，她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即使是快马加鞭，从意城到那地方，也要一个月。她刚过来时，水土不服，还生过几场病。小羽可是个好孩子，性格文静，勤劳善良，乐于助人，街坊邻居谁家需要帮忙，只要她知道，必定二话不说竭尽全力帮忙。大家都喜欢她。”张大婶又摸了一把眼泪，看了郭府一眼，似乎想透过紧闭的大门看到年轻姑娘熟悉的脸庞，“我也是远嫁到意城，我可不如她。我刚到意城那会，天天呆在屋里，门都不敢出，更不敢跟街坊邻居说话。我那时天天躲在被窝里哭，想家乡想爹娘。小羽知道我也是远嫁后，经常找我聊天，聊她家乡风土人情和亲人朋友，还问我家乡的情况。我们就聊啊聊，然后再聊聊意城与家乡的不同之处。聊着聊着，就缓解了思乡之苦。小羽怀孕后，我们可开心了。她说，她是异乡人，可孩子是意城人，她也就成了意城人，再不用‘独在异乡为异客’了，可是现在……”

        张大婶掩面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大婶今年进五十，远嫁到意城之后，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与洪羽年纪相仿，前几年嫁到离意城两天路程的临县。张大婶思念牵挂女儿，总担心女儿在他乡受到委屈。知道洪羽是远嫁到意城后，她便把对女儿的爱部分转移到洪羽身上，日常关爱备至，见不得她受丁点委屈。

        自悲剧发生后，不少人前来郭府追掉洪羽和未出世的孩子。张大婶总会站在门口，向人们表示感谢，并向他们讲述洪羽的过往和日常生活一些琐事和趣事。

        郭显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进食了。

        自从洪羽过世后，他便紧闭郭府大门。谁也进不去，他也不出来。

        张大婶每日准时把一日三餐放在门口，可郭显时没有动过一粒米。

        “显时，你吃一点吧，你这样不吃不喝，洪羽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张大婶看着食盒里原封不动的饭菜，忍不住对着紧闭的大门喊道。

        犹如三天里任何一次喊话一样，这次的喊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张大婶摇头叹息着，放下装有热菜热饭的新食盒，拎着饭菜已经冷了的旧食盒返回自己的府里。

        “显时对小羽真是一往情深。”张大婶坐在门口一棵百年老树下，目光悠悠看向郭府的方向，感慨道。

        “他们是怎么相识相爱的？”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追问道。

        “那可真是上天赐予的好缘分啊”。张大婶的目光依然看向郭府，似乎期盼着可以在那里看到洪羽熟悉的笑容，“那一年，小羽十八岁，母亲便嘱咐她到寺庙求个好姻缘。女孩子嘛，十八岁以后，就要考虑嫁人的事情。小羽本来不想去，可经不住母亲一再的催促，还是不情不愿去了。那天正好是冬至，天气很冷，寒风一阵阵刮着。寺庙里人不少，小羽挤进人群里，烧了一炷香就准备回家吃晚膳。可她在挤出人群时，不知哪里冒出来一炷香碰到她的长棉袄上，烫出来一个小洞。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男子马上向她道歉。那是母亲为小羽做的新棉袄，小羽火冒三丈，不断数落男子。整整数落了半个时辰，而男子一直态度歉然听着半个时辰，没有一句反驳的话。直到小羽数落累了数落到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男子又真诚道歉，然后提出好几个赔偿方案供小羽选择。小羽觉得他态度诚恳，棉袄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坏，说了句算了，就离开了寺庙。本以为这也就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不会再有交集，可三天后，小羽和朋友逛集市时，又遇到了男子。男子遇到小羽，非常高兴，请她在附近等他片刻。一炷香的时间后，男子大汗淋漓跑了回来，递给小羽一件新棉袄，说自己跑了好多家店铺，都找不到跟小羽那日所穿一模一样的棉袄，只好请掌柜挑选了一件款式和质量都上乘的棉袄，希望小羽能接受他的歉意。小羽看着在冬日里大汗淋漓的男子，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两人就这样相识了，这个男子就是显时。那年，显时是到小羽所在的贯城游玩，返回意城后，两人书信不断，渐渐地，情意在两人之间产生。相识后第三年，显时向洪羽的双亲正式提亲。小羽的父母虽然舍不得女儿远嫁，但也不忍心拆散女儿的姻缘，只有嘱咐显时要好好照顾小羽，点头同意了这们亲事。”

        “求姻缘得姻缘，果然是一段天赐的好姻缘。”情窦初开的少女听着这段机缘巧合的好姻缘，抬起头，向郭府投去艳羡的目光。

        “悲伤到极致便是沉默，郭大哥一定十分悲伤吧。他现在一定为小羽姐姐和孩子的过世伤心欲绝，他一定很自责自己不应该在那天晚上出门。可是谁又会想到，小羽姐姐突然会早产呢，毕竟产婆才刚刚看过小羽姐姐，产婆都以为至少一个月以后才生产呢。哎，实在是天降横祸，躲也躲不过啊。郭大哥好可怜。”另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对遭此厄运的郭显时充满同情。

        天赐的好姻缘总是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关切和讨论，尤其是天赐好姻缘之后又紧邻着天降横幅，喜悲的巨大落差和冲突能够最大限度挑起人们情绪。一传十十传百，郭显时和洪羽天赐好姻缘的故事很快在意城传开，市面上，甚至开始出售以二人天赐姻缘为内容的戏本子，销售还十分火爆。

        放在郭府门口的，除了越来越多给洪羽和孩子的追掉品，也开始有了不少送给郭显时的美食，嘱咐他保重身体按时用膳的言语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在郭府门口响彻。

        甚至有少女喊出郭显时是齐国好丈夫的楷模，要为全齐国好好活下去的口号。

        一时间，郭显时成为意城未婚少女的心上人选择标准，已婚妇女的丈夫的努力方向，广大岳母的心仪女婿。

        人们逐渐把对洪羽的同情，转化成对郭显时的同情和神化。

        处于众人关注讨论同情赞美中心的郭显时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一直闭门不出，即使门口聚满来自意城的百姓，即使百姓高声向他喊祝福或者鼓励的话语，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和回复。

        “他一定是太悲痛了，想与世隔绝。”

        “是啊，我们不要再打扰他了。”

        百姓们纷纷对郭显时的沉默表示理解，他们都是静悄悄地放下各种慰问品便离去。

        悲剧发生后第十天，形容憔悴衣衫破旧的郭显时再次出现在张大婶面前。不是为了哀悼亡妻和夭折的孩子，而是委托张大婶为他寻一个买家，他要出售宅院。

        “显时，你是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吗？”张大婶抹着泪，善解人意问道。

        住在失去妻儿宅院里，睹物思人，总免不了想起离去之人的点点滴滴，勾起在世之人的回忆，让他伤心欲绝。郭显时选择出售宅院，符合一般人要离开伤心地的做法，张大婶表示了理解。

        “请您多费心，价钱合适就行，没什么要求。”郭显时没回答张大婶的问题，只是低着头，低声说道。

        “我明白。”张大婶又抹了一把泪，应道。

        出过人命的屋子，一般都会被认为是凶宅，出售的价钱本来就会低于市场价，更何况，郭府本来就是一个简陋的，住了二十几年的宅院，价钱自然会更低。

        “麻烦您了。”郭显时没再说什么，微微向张大婶鞠躬致谢，神情落寞走回院子。

        “可怜的人。”张大婶看着郭显时单薄的背影，又抹了一把眼泪。

        郭府宅院出售的消息次日便传遍意城，有意购买郭府的买家瞬间挤满的郭府。

        “我出一百两。”

        “我出一百二十两。”

        “我出两百两。”

        ……

        买家们围在张大婶四周，高声抢着出价，郭府的出售价一路攀升。

        “我记不住，你们一个一个来。”张大婶被买家们强烈的购买欲望弄得莫名其妙且手足无措。

        凶宅在买卖市场上向来没有什么市场，为了能够卖出郭府，张大婶还特地多跑了好几家负责房屋出售的商行放出郭府出售的消息。她原本想着，十天八天后才能有一两个买家过来，带着嫌弃的语气和目光给出一个白菜价。可没想到，郭府居然会在买卖市场上如此抢手，眼看着价钱都要赶上附近新房屋。

        郭府之所以能打破凶宅只能低价出售的规律，在于它虽然是一座凶宅，但是是一座有着天赐良缘故事的凶宅，美好的故事抹去了这座宅院的凶宅印记，赋予了它美好的内涵。追求爱情的未婚男女认为住在这样的房子能够遇到美好的爱情，追求金钱的商人认为这样的房子必定能增值，买了再卖出去，能大赚一笔。于是，郭府的出售价水涨船高。

        三天后，一个中年高姓商人以高于市场价三倍的价钱买下了郭府。

        四天后，郭显时将府里一些带不走的值钱物品送给张大婶，收拾好简单的包裹，准备离开意城。

        一些听说郭显时要离开的街坊邻居和一直关注郭府各种消息的热心百姓自发前来送别，他们离别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就换上一副副惊诧万分的神情。

        意城西城区的捕头元礼领着几个捕快再次来到郭家。

        郭显时被捕了。

        罪名是，涉嫌蓄谋谋杀妻子洪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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