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顶楼单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露台也装点一新。
时宁在花鸟市场购置盆栽与花架，搞艺术的审美水平极高，鼓捣搭配，将露台角落弄成了漂亮的微型花园，绣球花丛迎阳盛放，他总在日升日落之时练琴。
其余时间也不闲着，毕竟提前两个月来明市，有更重要的计划。
书架上学习资料成堆，桌面躺着一本翻开的《testdaf考点指南》，时宁在日历上圈出德福考试时间“11月2日”。
用红笔在日期旁打了个感叹号，反复描摹多遍，叹号红得打眼，日期愈加醒目。
之前在东舟岛，时宁的德语学习以网课为主，仅靠线上自学，深度有限。保险起见，他报了明市某知名小语种机构的线下全日制暑期培训班，为期一个半月，早八晚五，比上班族还多忙一钟头。
来参加德福暑期班的学生，几乎同时着手准备申学材料。课程顾问联系时宁，循例打广告，问他是否有心仪的目标院校，小语种培训机构有合作的留学中介，材料费给打八折。
顾问得知他开学高二，说虽然不着急，也可以先对学校做了解和考察。随后热情地发来压缩包文件，是德国几所设有小提琴专业的艺术院校简介。
时宁漫不经心地浏览，鼠标蓦地停留在汉诺威音乐学院的介绍页。
在东舟岛的日子，他搜索过多次，关于这所学校的名字以及所在城市，打开谷歌街景里来回参观校舍。
他小姨父薛善，有一回撞见电脑页面，瞧见标题广告的“留学咨询”字样，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当天晚餐时间，薛善照例喝得上头，挟一身酒气意有所指：“搞艺术就是浪费钱，出国搞艺术，那是有钱没地烧了，我们家可没这条件。”
时宁没妄想有人愿意负担这笔费用，于是低头喝汤，敷衍地“嗯”了一声。
薛善话匣一开没完没了：“你爸妈那俩高高材生，倒是很能挣钱”讲到一半，打了个酒嗝，小姨宁思娴眉头紧皱，手掌在鼻前挥了挥，驱走酒气，尖嗓骂道：“话那么多，喝酒还关不了你这张嘴啊。”
薛善嘿嘿一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们我们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聊的”转头看时宁，指着他，“你呀，命不好，父母走得早不然不然”
宁思娴拍掉薛善的手：“不然个屁，菜还吃不吃，不吃我收走了。”
“啊，吃吃”薛善立刻夹了好几筷青菜。
当晚时宁写作业有些心不在焉，笔杆捏在手心，笔记只字未动。他定在书桌前失神片刻后，背着小提琴悄悄出门。
来到离居民区稍远的一片空地，前方海面渔灯微茫，时宁深吸一口气，调音，给琴弓上松香，左手持琴，下巴抵着腮托，右手握弓，摆出演奏的姿势。
每逢心情不好，就选择门德尔松的曲子，这是他第一任小提琴老师教的方法。
老师姓木，主业经营一家小剧院，副业当小提琴老师，不过只收了时宁一个学生。
木老师总是心事重重，讲课和拉琴过程中，偶尔放任自己陷入回忆，眼神写满时宁看不懂的忧郁。
还是小朋友的时宁怕老师下一秒脱尘升仙，故意把琴拉成据木头，木老师回神，摸摸时宁的头，笑着说：“别胡闹。”
小时宁眨眨眼：“木老师，你不开心吗？”
木老师：“嗯，老师想起一个朋友。”
小时宁放下琴弓，学大人叹气：“我也不开心。”
木老师：“你怎么了？”
小时宁：“我不想去幼儿园。”
一大一小，坐在剧院后台对视，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忧伤。直到木老师打破沉默，重握起琴，一首接一首演奏门德尔松。
木老师后来告诉时宁，他非常喜欢这位年少得志的浪漫派作曲家，家世显赫，作品与之生平一样，优雅，华丽，有股未经磕碰的罗曼蒂克。
木老师说这段话时，仿佛在怀念某个同样罗曼蒂克的人。
时宁似懂非懂，磕磕绊绊跟练下一遍，木老师毫不留情地告诉他，比据木头还难听。
练完琴，小时宁收拾好乐器，照例准备找保姆阿姨一起回家。搜寻半天不见人，忽然看到剧院前排的空位上，难得同时准点下班的父母，一起来接他下课。
那是初春的一个普通工作日，天朗气清，时宁却记了好多年。
花溪园的老大爷又在楼下侃大山，笑声传到顶楼，时宁从回忆中抽身，叹了口气，将日历薄倒扣桌面，握着小提琴走向露台。
来明市一个多月了，他对傍晚景致百看不厌，迎着尽头一片火烧云，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音乐声缓缓响起。
一曲毕，琴弓离弦，余音刚落，楼下紧跟着响起急促的鸣笛声。
时宁探身，见到一辆载货卡车，就停在他家楼道口，卸货工人正将纸板箱依次搬上楼，粗略扫一眼纸箱外壳，全是电器，有8k超清电视、ps5、激光投影仪
嘈杂声临近，那些人将物品搬到五楼。
说起来，最近五楼很闹腾，时宁有几回去小语种机构上课，看到装修队在屋内忙活，小小一居室，竟然来了一个监工和两个设计师，新住户平时过得肯定非常精致。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八月下旬，时宁线下暑期班顺利结课，楼下的装修队也早已完工收尾，而住户本人从头到尾没出现过。
时宁还未得闲两天，又无缝衔接一份酒吧乐团演奏的兼职，每晚三小时，为期一周，薪资现结九千块。
兼职介绍人是李良石。
他们做中介的，微信好友人数爆满是常态，李良石初入职场，搞事业的兴头十足。一屏屏划看通讯录，他心想，这就是人脉资源啊。
于是常规工作之余，李良石琢磨搞了个人力资源供需表，凡是想找短期活的应聘者，想急招兼职的商家，一律登记报名，由他进行资格审查、统筹分配。
目前是试验阶段，不收人力中介费，用李良石自己的话说，叫“系统试运行压力测试”。
兼职的酒吧名叫「莉莉」，明市知名清吧，坐落在复衡路，沿街矗立多家高端夜店、米其林餐厅、奢侈品商铺，是网红、潮人、富二代聚集地，许多明星也常光顾。
酒吧开出的薪资极诱人，但需要即刻上岗，并且对演奏者水平要求非常高。主管得知时宁才17岁，稍显犹豫，时宁主动出示各项证书、奖项，并声称想勤工俭学。横竖就一周，对方顺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宁同学，店里提供制服，小提琴自带或用他们的都可以。”李良石电话内嘱咐道。
晚上十点，跑车轰鸣声炸响复衡路的夜生活。
而此刻时宁正在「莉莉」的员工更衣间系领结。
乐团制服中规中矩，白衬衫黑西裤黑皮鞋，发了两套一模一样的轮换，衣裤剪裁精良，衬得少年腰瘦腿直。
酒吧主管敲门，进来后递给时宁一个金属铭牌，写着「ning」。
时宁很惊讶：“已经制作好了？”这才上岗第一天。
“说来巧合，”主管笑了笑，“之前的小提琴手叫骆恒宁，这块铭牌是他的，你们两个同名，可以直接用。”
时宁接过铭牌，别在衬衫胸前。
「莉莉」的店内灯光系统暗淡典雅，有两个舞台，主舞台用于演出，背后是一个巨型数字高清屏，侧舞台是常驻酒吧的四重奏乐团的专属地盘。
弦乐四重奏由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两把小提琴组合成，相对独奏而言，合奏的乐曲形式十分考验四位演奏者之间的默契度、协调度。
乐团的决定人是那把大提，他当初面试完时宁，坚持时宁是目前代班面试者中最契合的，打消了主管最后一丝疑虑。
四重奏是酒吧的氛围组，作为顾客觥筹交错间的背景乐而存在，不用与顾客打交道。
乐团有固定的演奏节目单，曲目难度中等，同伴水准皆上乘，三个小时下来，像办了一场小型的角落音乐会。
时宁演奏得很愉快，这种愉快一直持续到凌晨一点，他下班打车，看到打车软件排了两百多号人，快乐终于戛然而止。
公交地铁已停运，等司机接单最起码一个半小时，简直离谱。
主管是过来人，拍拍时宁肩膀：“下班时间不凑巧，赶上第一波喝完酒回家的，别说打不到车，打到了都得堵半小时。”
时宁：
主管看时宁在夜风中茫然，莫名好笑：“更衣室旁边有员工休息间，要不你在那儿对付一晚，明早再走。”
员工休息间早晚两次保洁，还算干净，里头没有床铺，只有一张宽敞的沙发，时宁不习惯在公共沙发上睡觉，坐着合眼撑额，将就眯一会儿。
一晚上全神贯注地演奏，时宁确实疲累，原本只打算小憩，再睁眼却到了第二天。
城市未苏醒，早班穿梭公交空空荡荡，两侧商场店铺大门紧闭，沿街的珠宝展示柜蒙着未醒的黑色挡布。
复衡路一派安谧，昨夜的宝马香车灯红酒绿，好似大梦一场。
时宁立在酒吧门侧，输入花溪园地址，很快有师傅接单。
同一座城市，区与区之间的风貌差别也很大。复衡路的年轻人背当季最热的秀款包包，半夜蹦迪，白天补眠。花溪园的退休老人鸣鸡而起，挎着竹编菜篮，一大早进菜场挑最新鲜的蔬菜禽肉，接着去早餐店门口排队买生煎。
部分爱养生的老年朋友，三五扎堆，固定时间约在小花园晨练，他们穿着款式统一的白色练功服，神采矍铄，好不热闹。
从烟火气中穿越，时宁脚步疲乏，却不忘掏出手机，依照开车师傅的请求打个“五星好评”。
回到楼道间，时宁将衬衫扣解开两粒，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得以放松片刻。
他右手扶着楼梯栏杆，左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尖微蜷，勾着领结，梦游似的爬回六楼，都没注意到，五楼邻居已经入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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