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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新雨过后,阴云蔽日,西风萧瑟清寒。通化门外,马蹄声惊起树上寒鸦,白衣公子衣袍猎猎,朝着城郭策马疾驰,腰间佩玉玲珑无瑕。

        西风徐来,漫卷岑寂中庭,轩窗外梧桐叶落,室内烛火袅袅。食案之上,玉盘珍馐色香味俱全,却是动也未动。

        沈昔妤静静坐着,及腰青丝漆黑如墨,一双明眸中倒映着青瓷烛台中跃动的烛光。她不施粉黛,更显肤白似雪,目光虽稍显空洞,却叫人看不出情绪,亦猜不透心思。

        她已受困于这一方天地半月有余,早先还会趁无人在侧时暗自垂泪,如今却如提线木偶般无知无觉,只成日望着月升日落,不言也不语。

        因着三日未曾用膳饮水,沈昔妤本就清瘦的身子愈发单薄,昔日明媚如诗的相府小姐,如今倒像是存了死志。

        见她今日仍毫无用膳的意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这般作践,两个随侍的老嬷嬷对视一眼,偷偷在心底叫苦不迭。

        年岁略大些的嬷嬷忍不住上前规劝道:“姑娘总不进食,岂不是刻意为难老奴?太子殿下早先吩咐过,要我等好生伺候着。”

        乍然听这嬷嬷提及“太子”,沈昔妤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厌恶之色,微微蹙起纤眉,强忍着攥紧双拳才不至当场发作。

        “是啊,殿下说这几日先委屈姑娘暂居别院,今后定会接姑娘入东宫的。”另一个嬷嬷咂咂嘴笑道,“姑娘生得貌美,也该打扮得娇艳些,才好讨得殿下欢心,总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可不好。”

        如今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只为来日入东宫侍奉陆怀峥?费尽心机博得这生死仇家的欢心?

        沈昔妤觉得这嬷嬷说得实在可笑,笑得更为滑稽,未有作答的意思,只淡淡抿唇端坐着,看也不看那双静置案上的象箸。

        两个嬷嬷吃了闭门羹,脸上蓦然现出愠色。她们本以为这沈姑娘是个好拿捏的,瞧着性子温软内敛,能由着她们搓圆捏扁,谁知竟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见她久久未有应声的意思,二人失了耐性,索性端起碗上前,作势就要按着她强喂。

        “住手,我自己会吃。你们不想带着我的尸首去向陆怀峥请罪吧?”沈昔妤脸色微沉,清冷的话音中不无威胁意味。

        说着,她便看似乖顺地垂眸拿起汤匙,恹恹地舀着碗中鱼羹。

        她到底出身相府,即便行至末路,骨子里仍有三分自尊。两个嬷嬷见状再不敢僭越,唯恐惹祸上身。

        鱼羹尚未入口,沈昔妤便听得门外寂静被杂乱的沙沙声打破,像是有许多人匆匆赶来。阵阵脚步声渐行渐近,仿佛是催命的铃音。

        心有所觉,她悬在胸前的素手微微一顿,见两个嬷嬷好奇地回头朝着窗棂外张望,便顺势放下碗箸,默不作声地仰起秀颀玉颈。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入。丫鬟打扮的手中托着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颔首低眉着分列两侧。

        为首的年轻女子身着淡粉色罗裙华裳,头戴烧蓝金钿,眉眼间尽是倨傲。

        果真又是崔沁雪,可惜来的不是陆怀峥。

        想来,这些时日陛下病重,陆怀峥忙着监国,又将风风光光地迎娶崔家女,确是无暇、也无须与她这罪臣之女虚与委蛇。

        从前沈昔妤是右相嫡女、公辅名门之后,眼下相府获罪、夷三族,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更何况沈家会有今日之劫,焉知不是拜这位曾与她定下婚约的太子殿下所赐?

        沈昔妤只幽幽睨了眼丫鬟们和稍显失措的老嬷嬷,便将视线转向了春风满面的崔沁雪,听她今日想唱哪出戏文。

        不愧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崔沁雪一来便摆出主子的姿态,瞥了眼食案掩口而笑:“沈姑娘可是殿下的贵客,老婢无知,还不掌嘴?”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丫鬟上前,将两个云里雾里的老嬷嬷按倒在地,噼里啪啦赏了好一顿耳光,直抽得她们双颊通红。

        可怜老嬷嬷惊慌之余,只能逮着空隙求饶,嘴里不清不楚地嚎着尽心伺候了,不敢有半点怠慢云云。

        绵延不绝的清脆耳光声和鬼哭狼嚎中,沈昔妤平静地道了声:“有话就说,不必牵连旁人。”

        她早知崔沁雪视她为眼中钉,自然不会好心到来替她这“阶下囚”撑场面、说好话,此举便说是杀鸡儆猴也不为过。

        崔沁雪本想来耀武扬威一番,却莫名被她的满身从容气得胸闷,心中涌上些许不耐,回头吩咐:“还不快退下?”

        大半丫鬟们识趣地应声而出,两个嬷嬷也被人架了出去,只余捧着绸缎的几人未退。

        门扉重掩时,紧跟在崔沁雪身后的矮个丫鬟款步上前,悠然地掀开星蓝绸缎,露出藏在下头的几样物什。

        白绫、鸩酒与匕首,当真是宫中惯用的手段。自她们入屋,沈昔妤便察觉到此人神色不挠,眼下对此既不意外,也不惊惶。

        “陆郎念旧,特允沈姑娘亲自选一样呢。”崔沁雪分明笑得残忍,念到“陆郎”二字时又刻意换上甜腻婉转的腔调。

        好个“念旧”。沈昔妤默然与几人对视,将她们脸上的轻蔑不屑与戏谑嘲弄之意尽收眼底。

        相府落难那日,举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她本该随家人一道入狱、听候发落,却不知被何人趁乱掳至此处。

        他们说这是陆怀峥的意思,是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愿竭力护她一命。

        那今日,可也是他的意思?

        善变诡谲、难以揣度、恩将仇报,分明是他连同崔家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相府,事到如今却口口声声念旧,真叫人作呕。

        一连数日,陆怀峥未曾露面,唯有崔沁雪会不知疲倦地来与她说些京城的“新鲜消息”。

        “右相一生光风霁月,自诩两袖清风,尸首却也臭气熏天,招来片乌泱泱的蚊蝇,只拿茅草席匆匆一裹就扔去乱葬岗了。”

        “沈夫人记挂着你呢,在大狱里哭得不轻,只求陆郎留你一命。哦对了,她和大小姐赴死时都干脆得很,想是唯恐牵连到沈姑娘吧。”

        “还有你那戍守边关的兄长,倒是消息灵通,竟能单骑夜行六百里,险些被他逃回京城。只可惜,还是落得坠崖而亡、尸骨无存啊。”

        崔沁雪次次来,次次都是这些话,明摆着是想看她无助哭嚎、哀恸至极,也好以此为乐。

        可沈昔妤听罢从未流露出半分情绪,只知静默不语,像一尊无喜无悲的石像。一来二去的,崔沁雪或许也觉着无趣,这两日都没再来。

        今日来此,只为送她上路。门外尽是崔家人,他们铁了心要她性命,她焉能不死?

        凝望着丫鬟替她斟满毒酒,沈昔妤随手端起杯盏将其一饮而尽,复将杯盏置回案上。

        在一束束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她仍是好整以暇,语气淡然:“崔小姐,可还有话要讲?”

        见杯盏已空,崔沁雪唇角微勾,示意丫鬟们先行出去,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不加掩饰地观察着她的面色。

        沈昔妤早知崔沁雪有心屏退左右,好无所顾忌地对她大肆羞辱。加之,对方恨她入骨,能有亲眼得见她凄惨死状的机会,当然不愿放过。

        “死到临头了,还当自己是官家小姐?真不愧为右相嫡女,与他一样有傲骨呢。”崔沁雪幸灾乐祸地提起她饮恨而死的父亲,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幻想着她七窍流血的丑陋模样。

        “傲骨纵然好,也比不得崔相勾结皇子、残害忠良、意图动摇国本的拳拳心意。”沈昔妤冷冷睨她,看出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慌乱,莞尔而笑。

        见她一时语塞,沈昔妤故作思忖,佯装漫不经心道:“没准不日又得加上一条罪——弑君?”

        “一派胡言!朝政大事,是你能置喙的吗?我父亲为国为民,朝中谁人不服?”崔沁雪话音微微发颤,听得惊怒交加。

        崔家位列三大世家之首,文武百官确是鲜有人“敢”不服。

        腹部袭来钻心绞痛,极致的痛楚融入血脉朝着五脏六腑蔓延。自知大限将至,沈昔妤再不与之白费口舌,只道:“说说罢了,不必介怀。”

        前几日,崔家弹劾她沈家勾结敌国、意欲通敌叛国,所谓的人证物证皆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可陛下偏偏听信谗言,查也不查。

        这等昏聩无知的帝王,自以为一再忍让,放任世家大族祸乱朝纲便能保他稳坐帝位,那他便是死了也不亏。

        想到父母兄姊带着无法洗脱的冤屈故去,死后还要为天下人耻笑谩骂,沈昔妤渐渐涣散的目光中涌现出哀戚悲凉。

        低垂着微泛泪光的双眼,她艰难启唇,似是有话要说,下一瞬却伏在案上,彻底没了声响。

        虽知道这鸩酒毒性极强、沾之必死,崔沁雪仍不放心,倾身试着探她的鼻息,见她果真没了气息,便是一笑。

        “牙尖嘴利又能如何?还不得和你爹一样,死在我崔家手里?可怜你到死都不知,你沈家本就是陆郎向父亲表明诚意的赠礼罢了。”

        她冷言冷语地嘲讽完后,半晌才想起沈昔妤现已不会再有半点回应,自觉无趣便转身离去。

        将将迈出两步,身后无端扬起短促劲风,锥心剧痛自后背传来,似有利刃瞬息刺穿血肉,崔沁雪脸上笑容登时凝结。

        她正要惊呼出声,冰冷的掌心已然紧紧捂住她的嘴唇,让她发不出半点声响的同时,身后那人又将刀尖朝里推了推。

        身躯瘫倒在地时,崔沁雪的面上还挂着惊恐万分的神情。死不瞑目的模样,配上她这身品味独特的打扮,瞧着也不大好看。

        居高临下地斜她一眼,沈昔妤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目眩之感,反问道:“念在崔家的所作所为,我替你选了这个死法,你高兴吗?”

        从小到大,莫说人了,沈昔妤连鸡都没杀过。人人都说她心善,她没想过会有今日的果决,也没料到崔沁雪竟会得意忘形至此——不仅亲手奉上匕首,还将后背留给她,全然不疑有诈。

        现下,她心中虽是惴惴难安,却也有些痛快。左右无法活着离开,隐忍多日以求殊死一搏,总好过黯然赴死,倒叫恶人乐得自在。

        她以衣袖轻拭沾染鲜血的十指,恨声道:“骨肉分离、阴阳两隔之痛,总得叫崔相亲口品尝,他方可感同身受。”

        可惜来的不是陆怀峥,否则这刀本该往他的心口捅才是。

        他这两面三刀的罪魁祸首最是该死,合该拿命来向她沈家满门赎罪。

        回想起与他相识相知的种种过往,昔日他满口情深几许、柔情蜜意的谎言,如今想来却是虚伪至极,父亲那声声叮嘱竟是一语成谶。

        若早知陆怀峥包藏祸心,早知他与崔沁雪暗通款曲,她定唯恐避之不及,又何须掺和进去?

        踉踉跄跄地行至门前、抬手插上门闩,沈昔妤咬紧牙关捧起烛台,拼尽全力点燃那些欲盖弥彰的绫罗锦缎、榻上的衾被罗帐。

        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做完这些后,她背靠着案几缓缓滑坐在地,任由烛台倾倒,屋内火势不断蔓延,生出阵阵呛人的黑烟来。

        她眼前的视线愈加模糊,迷蒙泪眼中唯见火光如天边晚霞,残存的意识被灼烧心肺的剧痛不断拉扯,丝丝抽离这具残躯。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得屋外此起彼伏的刺耳惊呼,可惜听不分明,只觉得那些声音离她格外遥远。

        除却终能汹涌流淌的泪水,还有更多温热的液体自她的眼耳口鼻中不断渗出,簌簌地流下,自她的脖颈滑落。

        “沈昔妤!”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前,唯有这一声呼喝清晰可闻,让她的意识短暂回笼。

        下一瞬,耳畔陡然传来震天巨响。透过半阖的双眼,沈昔妤望见倒霉的门扉顷刻间被人踹了开来,一道高大的身影显露无疑。

        那人逆光而来,无边火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一袭荼白色长衫广袖,衣袂随风翻飞胜雪,宛如天神下凡。

        犹疑了片刻,沈昔妤隐隐有了个不切实际的猜测:大抵是她快要死了,神仙便来接她去天上和爹娘团聚。

        念及此,她干裂的嘴角微动,却终是再无力言语,只得无助地望着面容模糊的来者,在心底无声地一遍遍重复:“请代我转告爹娘,我很想他们。我前几日都忍着没哭,没给他们丢脸……”

        那人又开口了,这一回声音又接了些许,仿佛就在她身侧:“昔妤!你醒醒,不能睡!”

        这声音莫名与记忆中的某个人两相重合,沈昔妤犹记得他也爱着一身白衣,或独坐阶前吟诗度曲,或于杏花树下执剑而立。

        只是,他从来清冷淡漠,从未有过如此急切失态的模样。她并未想过,他熟悉的声调也会变得喑哑、沾上难抑的痛苦,与他一贯爱拿她取笑的“衣冠禽兽”样也全然不同。

        真是咄咄怪事。怪到沈昔妤硬生生撑起沉重的眼皮向上看去,竟真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熟稔侧脸,周遭游廊草木不断颠簸晃动,想是他正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朝外跑。

        竟真是裴倾砚?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还在庐州未归吗?

        才回京就敢往太子的别院闯,还真是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啊,就不怕陛下怪罪?

        一连在脑海中问了数个无人会答的问题,她最后的念头徒留一句:但愿不会牵连到他。

        冷风倒灌入喉,沈昔妤止不住地重重咳嗽了起来,似有人不遗余力地揉搓着她的五脏六腑。前所未有的剧痛如一双看不见的手,悄然攀上心脏,狠狠地捏了下去。

        被无边黑暗吞噬前,沈昔妤再听不清他口中所言,只瞥见自己猛地咳出一口血,将他的心口染得黑红,似是落入泥泞、又似沾染墨迹。

        濒死之际,她忽而想起二人年幼时,她也曾趁着教书先生不在,抓着毛笔往他的衣袍上猛甩,再指着那星星点点的墨痕笑弯了腰。

        当时裴倾砚的脸瞧着比墨块还黑上三分,嘴里多半会说她天性顽劣、没点姑娘样,语气比教书先生还严肃不少。

        眼下他的衣服又被她弄脏了,想来他的表情一定精彩,没准又要逮着她好一通说教,可惜她是看不着也听不到了。

        她与裴倾砚有来有往地针锋相对多年,平日里没少互揭老底、拿对方取笑,想不到她竟要死在这冤家怀里,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日暮时分,盛京城东一处宅院火光冲天、掀起滚滚热浪。有人抱着了无生机的女子默然前行,与人群擦肩而过、逆流而行,身影渐隐入黑暗。

        一道雷鸣惊彻九霄,似是自云端发出的沉闷长叹。晚来风疾,骤雨忽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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