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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个丫头叫青青


“你的意思是,你想还魂,非但没能还魂,还被人捅了一扇子,且把结魂草烧没了?”谢毓斟满一杯茶,端在指尖掂了掂,街上人潮涌动,旭日东升,正是一天最好的时节。

        我盯着谢毓那屉冒着白雾的包子,心不在焉答:“是啊。”

        谢毓笑着,眼眸被一指宽的白绸蒙住,却精准无比的夹中包子,沾了点醋:“陆姑娘的故事,果然精彩。”

        我顿了半晌,从喉咙间闷出几声哼笑。昨晚陪谢毓烧了一夜纸钱,直至东方吐白,他才邀我同他一道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满心欢喜,本想着能好好坑他一笔,聊以慰籍我拖着受伤的身心,陪他唠了一整夜的嗑。到了卖包子的地方我才猛然记起来,天杀的,我现在是个野鬼,且不说吃不了东西,就这样贸贸然跑出来,怕是得招来杀身之祸——

        被骄阳烈日晃死。

        谢毓到底是个修仙的,就是比我们魔教中人善良,没眼睁睁看着我灰飞烟灭,往我头上贴了一张着咒的黄纸,说带着它便不怕太阳。

        “呼——”我吹了口气,那黄纸轻飘飘的飞起来,此情此景,我仿佛是个从棺材板里蹦出来的诈尸,而谢毓是往我脑门儿上拍符纸的道士。

        这好像不是错觉——是事实啊!我就是那倒霉的诈尸,而谢毓也的确是个道士!想着想着,我心里更不痛快了。

        “陆姑娘不高兴?”谢毓咬了口包子,醋汁顺着白皮淌入馅里,极其诱人。

        废话!戳我痛处,吃我包子,我能高兴吗!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磕碜,连谢毓这个半瞎都感受到了阵阵咒怨:“要不然,给陆姑娘添副碗筷?”他轻声问候。

        “……吃不了……”只觉心里有团火,不知当发不当发。

        谢毓含笑,半带玩味:“这般,真是可惜了。”

        ……

        站着说话不腰疼。老在这给我臭显摆,就不怕风凉话说多了塞牙么?

        我瞅着他,捂住心口,只觉得五脏六腑全扭到了一块儿——这酸爽,简直不可言喻。谢毓一脸纯善,且啃包子啃得欢脱,像是怕我看不见一般,叹了杯茶,又沾了点醋,越发享受起来。

        够了够了,大家早晚得在阴间相逢,何苦这样互相伤害?

        我头一拧,眼泪一抹,硬是把目光投放在临桌的小青年上。

        小青年许是从未被我这样的恶鬼盯过,打了个寒颤,朝身旁的小伙伴问道:“紫云,你可觉得脊梁骨有些凉?”

        那叫“紫云”的小伙伴听后,缩了缩脖子:“这、这光天化日,哪来鬼怪……言兄可莫要吓唬我。”

        俩小孩儿食不下咽,僵在椅子上,微微侧首,好几次想回头看看,却又发怂。谢毓见状,勾了勾唇角,低声提醒:“陆姑娘,你吓着他们了。”

        一听到背后有人声,他俩同时转头,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萧索,像是要把我挖出来同归于尽,找了半天,却只见谢毓一人在慢悠悠地吃包子。

        俩小青年同时吁了口气,叫紫云的嗤鼻打趣道:“言兄,不过是个瞎——”话未说完便被捂住了嘴,支支吾吾,一脸惊惑。

        言兄把他死死蒙住,脸色稍白,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三寸白稠遮目,先生……先生可是江湖百晓生,谢毓谢笑生?”

        谢毓顿住,缓缓抿了口茶,笑意略淡:“在下只是闲人一个。”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便让周围凝滞了片刻,随即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纷纷扰扰。

        “是谢毓?当真是谢毓?”

        “谢毓神出鬼没多年,怎会在这?”

        “可惜,若不是天生阴阳眼,怕现今已是长言宗宗主了。”

        大家七嘴八舌,有来有往的谈论着谢毓,有赞赏的,更多却是同情;同情他少年英才,又因天生阴阳眼而被长言宗疏离。

        我看向谢毓,他似乎不以为然,早就习惯了。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那双极浅淡纯粹的蓝色眸瞳,现在又是什么颜色,他是否伤心了呢?

        我碰了碰他的手肘,小声喃喃:“谢毓?”

        他朝我一笑:“无碍。”

        紫云被言兄提醒,猛然领悟过来:“谢、谢先生。都怪我有眼不识珠,叨扰了先生,恳请先生原谅。”

        谢毓把杯中茶水一干而尽,又轻声说了句:“无碍。”言语间,带着些许冷漠。

        俩孩子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至谢毓让他们坐下,他们才瘫坐在椅子上,依偎着对方,怔怔地盯着谢毓。我有些好奇,谢毓是谁,怎么大家好像都认识他呢?

        “谢毓啊,”我顺着俩小孩的目光,也望向他,“你很出名么?”

        他像是被呛到了,掩唇咳嗽了几声:“何出此言?”

        “大家好像对你很感兴趣呀,都认识你呢。”

        谢毓闻言,嘟哝了声:“谁知道呢。”

        我撇了撇嘴,四方又重新传来阵阵唏嘘声。

        “他怎在自言自语?”

        “小声点,怕不是在同鬼怪说话。”

        “这光天化日下,鬼魂难道不会灰飞烟灭么?”

        ……这是讨论到我头上了?这架势,怎么越演越烈呢?看看这问题问的,都是什么玩意儿?!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来参上两句,气得我怒目而视,以灵魂之体鄙视那两个多事儿的小屁孩。

        出人意料的是,那俩小屁孩得知谢毓身边真的坐了女鬼——也就是不才我,居然没有惊慌失措,大呼小灯叫,满大街乱跑,反而越发期待的看着他,眼睛里似乎还闪着微光,虔诚又钦佩。

        “谢,谢先生,”叫紫云的向前一步,“你身边真的坐了个鬼么?”

        这下不但是谢毓,连我都傻了。现在的小孩,为甚胆子都这么大!

        谢毓一时不知所措。该怎么答?这么唐突的问题,若是实话实说了,可以想像,不出片刻便会传成:东街包子铺闹鬼了!此鬼不怕太阳,凶险异常,与半瞎谢毓交好,实乃人间之大忌!

        要真如此,不等修仙的替天行道,阴司苍澜便该以扰乱人间秩序为由,找我来谈谈鬼生了。

        谢毓尚未反应过来,言兄再次把缺心眼的紫云拉了过去,愠怒骂道:“紫云,你个、你个二——怎敢这般无理!”

        骂得好小兄台!就凭你那声中气十足未说完的“二缺”我欣赏你的明智!

        紫云恍然大悟,慌不择言:“对、对不住谢先生。先生名声在外,我一直钦仰先生……初次相逢,是我太激动了。”

        呵,小鬼。你何止是激动,你简直不仁不义!

        显然,紫云什么都不知道,他凑到谢毓跟前,眼神放着精光,仿佛一条见着骨头的哈巴狗:“晚辈穆紫云,与兄长穆紫言,见过先生。方才是我不识规矩,冒犯先生,请先生恕罪。”他举手作辑,朝谢毓稍稍折腰。

        谢毓用双指按了按太阳穴,摆了摆手,无奈道:“原来是青木堂的小公子。罢了,我不计较。”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桌上,起身就走。

        青木堂?那不就是玉溪第一次暗杀的地方么!莫不成玉溪是这俩小屁孩的杀父仇人?

        谢毓啊谢毓,你可当真有毒。摊上你,我怎么这么倒霉?三番五次的碰上不该碰的人。吾命休矣,吾命休矣啊!

        我随着谢毓抓紧走,不曾想,他还未走几步,便再次被紫云叫住。接二连三,饶是谢毓这般好脾气,也有些受不住。

        谢毓没回头,紫云跑到他跟前,又是一辑:“先生可知,今年的仙门上川宴在陵江湘西,湘西夫人亦会前来,紫云斗胆,请先生一同前往。”

        这句话让谢毓停住了,他望向紫云,若有所思,良久才悠悠答:“小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毓并未收到拜帖,此番前去,太唐突了。”

        紫云见谢毓似乎有意,更是激动起来:“怎会唐突!这么多年,上川宴一直留有先生的一席之地,要不是先生行踪不定……”他再没往下说了,而谢毓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格外落寞。

        骄阳刺目。

        半晌,谢毓突然转头看向我,极轻的说了一句:“不如让陆姑娘决定,毓到底去不去好?”

        我惊呆了,他去不去,与我有何相关?再者,上川宴又是个什么鬼!

        谢毓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细声解释道:“仙门上川宴不过是每年仙门聚首之日。”

        仙门聚首之日?!一个谢毓就够要命了,一群这样的仙门中人,是打算让我这个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倒霉幽魂,去白白送死吗!

        惹不起,惹不起。告辞了兄弟!

        我正想跑,却被谢毓一句话给稳住了:“之前陆姑娘说大限未至,想还魂,毓觉得,若是在上川宴,兴许能找到办法。”

        我硬生生把脑袋别过去:“此话当真?”

        “当真的。”他难得笑得灿烂。

        我终究还是妥协了。世风日下,生活不易,我实在是受够了当鬼魂,整天半晚风里来,雨里去,晃荡晃荡的悲惨人生了。

        也不敢再现身去找玉溪,被他再捅上那么几扇子了。

        紫云见我俩达成共识,似乎无比兴奋:“先生可是打算和女鬼姑娘一同前往?”

        女、女鬼姑娘?这句话说着没说,听上去为何如此扎耳。

        “先生,上川宴不比其他,还是得给女鬼姑娘找个容身器物才好。”

        这小混蛋,今天说了这么多话,唯独这句最中听。没当鬼前不知道,找个能跑能跳的肉身有多么难啊!

        我双手交错,满脸希翼的看着谢毓:“有吗有吗?”

        谢毓垂头,思索片刻:“稍等,请随我来。”

        他把我带入了一个阴暗的角落,挑起眼前的白绸,解开身上的行囊,半跪在地上翻了又翻,顷刻,拿出一叠极薄的纸,展开看,竟同我差不多大小。

        居然是一副纸做的皮囊。

        “来时匆忙,未曾准备,得委屈陆姑娘先穿上这身皮囊了。”他咬破手指,在皮囊上画满奇异的咒术,血光乍现,源源不断的红影涌入这层极薄的纸,霎时为它染满血色。

        刹那间,我的魂被吸入那副皮囊,宛若被囚禁住一般,与之融为一体。我看着红光一层层叠加上去,叠出经络与血液,极白的纸一层层覆盖在血液之上,直至与肤色无异,透出淡淡的微红。

        仙门中人果真与众不同,又是烧纸钱,又是扎纸人,不沾染一点腥戾,果然担得上仙风道骨这一说法。

        谢毓从行囊中翻出来一支眉笔,站在我面前,为我勾勒出眉角模样。

        “把我画得跟你看见的我不同吧。”我沉声,“不论美丑,不同就好。”并非我想搞特殊,实在是因为到那样一个龙潭虎穴,我得有点危机意识,绝不能暴露身份。

        毕竟这里面每个人都多多少少跟我有点仇。

        想到如此,我的脑壳,竟有些疼。

        “好了。”谢毓停笔,拿出一面莲花铜镜,“看看喜欢吗?”

        镜中的我是清丽的,比往日多了些棱角却又不至于锋芒外露。

        “知道你不想引人注目,不敢把你画得太好看,遮了你的光芒,别生气。”

        我抚上那张脸——同人皮有着一样质感,是熟悉而陌生的错觉:“喜欢的。”

        “既然我们要一同去上川宴,为了掩人耳目得委屈你假装我的婢女,可以吗?”

        我不假思索:“没问题,那我换个名字吧,一个婢女,叫陆苍澜实在有些……诡异。”

        他笑出了声,随机用那双淡蓝的眼睛凝视我:“青青怎么样?你身上的衣服也是青色的。”

        我一时语塞:“……你认真的?”兄弟,你不能看我这副皮囊穿青色衣服就喊我青青啊!你喊翠翠都好过青青啊!青青青青,听上去就像是青青草原!

        “我认真的。”他端详起我。

        我拧了拧脖子,内心翻了无数个白眼:“青青就青青。”

        反正只是权宜之计,别计较,别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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