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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羌无月光


我少时喜欢看戏本。那会特别朦胧,不知爱为何物,却总是甘之如饴。

        再后来我开始写戏本,仍然未曾爱过,风花雪月却是信手拈来。

        介于我写过无数对痴男怨女,自以为十分懂得世间大大小小的爱情哲理,可有一天,一个妖孽对我说:你不懂爱。

        一辈子这么长,为爱要死要活,实在俗气。差点忘了,我就是写话本的人,由此可见,我也俗气。

        那妖孽就是花掩,一个和玉溪狼狈为奸的阴人。

        当日,乞朱楼外星光满天,伽罗香缠絷于雕花木梁,我手持结魂草与玉溪对峙,说了不少狠话,玉溪只是看着我,不曾多语。

        他的眸光比茶温润,笑容凝滞,略微浅淡:“原来畅畅是这么想我的。”

        “我就是这么想你的!”我横眉,“时时想,日日想,不分昼夜都在想,连死都在想!”

        想你为什么要干掉我。

        玉溪匿笑轻叹:“在下荣幸。”

        我愕然。

        “能被你记进心里,荣幸至极。”

        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我顺手抄起酒壶就想往他脑袋上砸:“玉溪!”怎会有人这般无耻!

        他笑着,轻轻拉住我的手,把酒壶取下:“我在。”

        “我在讽刺你,你听见了吗!”我给了他一拳,他抬手接住,握在掌心里:“听见了,你在讽刺我。”

        明明是在兵戈相向,怎的在他眼里,却成了小打小闹?

        真是令人窝火!

        我堂堂前芈疆宫少宫主,现为一缕孤魂,竟连个活人都吓唬不了,实在丢脸。一旁的花掩嗤笑坐着,端着盘瓜子开始嗑起来。

        我和玉溪争执许久,一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原来是小结巴。我回头,把小结巴踹醒了,他睁眼看见是我,又是两眼一瞪,准备倒下。

        “晕什么晕!你给我起来!不就是看见鬼么,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一脚踩在小结巴的背上,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玉溪靠近,拍了拍我的肩膀,缓笑出声:“畅畅,你再欺负他,他就真晕了。”

        “你有意见么?”我把他的手甩开,猛然瞥见花掩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心里十分不痛快:“还有你!你瞎凑什么热闹!”

        花掩顿了顿,用手指着鼻子,玩味的戏谑起来:“我么?少宫主真是冤枉我了,有玉溪在,我怎敢看少宫主热闹呢。”

        我稍稍愣住,皱眉思索了片刻:“你认识我?”

        玉溪同他说起过我吗?

        他说的这番话怎么听上去有股醋味呢?

        莫不成……想到他与玉溪或缠绵或悱恻的一幕幕,我怎么忘了:“你是不是喜欢玉溪?”我推开玉溪,并倒退了几步,“我俩是清白的,我是来找他报仇的,我特支持你们的爱情!”

        气氛霎时凝结,花掩像是被呛到了,死命咳嗽起来,连同手中的那盘瓜子也被打翻在地。玉溪更甚,似乎僵住了,板滞的看着我,神情惊愕。

        我说错什了么?还是他俩不好意思承认,我却揭了他们的短。

        想着想着,愧疚之意油然而生。玉溪不就是喜欢男人,嫉妒我性别嘛,我却天天在他面前瞎晃悠,他一时心有不平,对我痛下杀手,亦是可以理解的。

        我贴近玉溪,拍了拍他的背以示了解:“我特能明白你的心情。”

        玉溪满脸诧异:“什么?”

        “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持着他的手,给予鼓励。

        “芈疆宫的人也不会知道的!”

        玉溪动了动唇,怕是被我感动的说不出话来了。

        “爹那边我也会帮你开导开导他的。”

        他仿佛忍不住了,伸手掐住我的脸:“畅畅……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把着执着结魂草的手搭在他肩上:“你别说了,我都懂的。”不知为何,结魂草烫的惊人,可我无暇顾及。

        “你别太感谢我,把我的尸首还给我,我既往不咎。”我感觉到玉溪掐我的手停了停,随即更加使劲。

        真是的,男人心如海底针,感谢就感谢,掐我做什么。

        我等他说点什么,半晌,他从鼻尖闷出了一个:“嗯?”

        嗯什么?他这是想赖账么?

        “玉溪,我的尸首呢?你把她藏——”

        “畅畅,”这是玉溪第一次打断我说话,“几日不见,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我便又觉怒火腾腾攻心。差点忘了,要不是玉溪当时做掉我,我就不会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成这副样子,我便不会在阴间受这么多委屈。

        而我吃过的那些苦,遭过的那些罪,全都拜他所赐。

        可在他眼里,那不过是几天不见的姑娘,在白玉棺材中胡思乱想。

        去他的胡思乱想!死人能胡思乱想么——不对,是半死不活的人!

        “玉溪,你忘了么,是你蓄意谋害我,你还把我弄进棺材里去了!”

        玉溪神色自若,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儿:“那真是了不起,畅畅还记得跑来找我算账了!”他在我脑袋上抚了抚,像是在奖励小孩子一般。

        “玉溪!”我真是搞不懂,这世间怎会有玉溪这样清奇的人。见到我死而诈尸,回来寻仇,不但没被吓着,还把我给拐偏了。莫不成他是上天派下来,克死我的么?

        “我听着呢。”他缓声。

        我心里更是郁闷了,哪怕玉溪是因为嫉妒我而对我痛下狠手;哪怕我曾为他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而感伤;哪怕我曾想过同他好聚好散……

        现在都不可能了!

        我绝不原谅他了!绝不!

        “玉溪,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把我藏哪了?”

        玉溪轻笑,眼瞳中流光潋滟:“畅畅现在好好的站在我面前,何来我把你藏起来这一说呢?”他嫣然一笑,眼神却是审视的,“你说为什么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但我知道,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疯。

        我撸起袖子,准备做了他。玉溪像是知道我要干什么,挑眉莞尔:“畅畅,你想对我动手吗?”

        “……”

        “可你弄死我,就没人知道你的身体在哪了。”

        一旁的花掩憋不住,弯腰笑得花枝乱颤,把整个身子都卷在了一起。玉溪闻声,抬眸望去。

        “玉溪,你的小姑娘可真是太有趣了。”花掩朝我走来,懒散的,手中还端着一杯酒,“小姑娘怕是好不容易抓到你把柄,来索债了。”玉溪向前一步,把我隔离在他身后。

        花掩突然凑近我,眉宇间妖里妖气,眼睛却是深邃的,致幻的:“可惜了,我和玉溪是清白的,有没有很失望?”

        玉溪轻笑出声,一把推开花掩,转而面向我,柔声道:“畅畅,冷静下来了么?我们可以谈谈了么?”不知为何,他的笑让我感觉陌生,不是和善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疏离的,仿佛猎人与猎物间的暗相打量。

        “……把尸体还给我。”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畅畅,”他无奈,“你这样我们没办法聊天了。”

        “……我不要聊天,你把尸体还给我。”

        玉溪叹了口气,凝神沉默:“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在这。”

        我没接茬。

        “不想说么?”玉溪顿了顿,再望向我时,眸中温情全无,只剩瑟瑟寒意,“那么,我便替你说了。”

        “方才见到你时,我以为是畅畅冲破封印,跑来这里寻我。可我觉得奇怪,她不会武功,又怎可能冲破封印呢?她若是真的出来了,又怎会向我追问尸首在哪?”玉溪撩起我的头发,一缕缕的,滑落掌心,“

        我把过你的脉,生息全无,若非死人,便只能是傀儡了。”

        原来竟是这样,怪不得。

        来这儿的一切似乎都太过顺利,开始是因为激动,被玉溪和花掩的事儿冲昏了头脑,却忽略了,一个本该在冰棺里躺着的女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该作何感想。

        可笑的是玉溪不信鬼神。

        玉溪的淡然,花掩的讪笑似乎逐渐明朗,与其于说是我让他们莫名,不如认为是他们顺着我,借机探我虚实。

        死而复生,却被人当作是傀儡,真是场荒唐的笑话。

        玉溪放开我的头发,不过一阵风,破月落在我的心口间,直直穿过。真奇怪,明明我是死人,明明没有痛觉的,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些难受呢?

        “我差点就相信你了。”玉溪那有些浅淡的脸,印满霜白月光,本该柔弱的躯体,带着与之不匹的力量。

        这才是真正的玉溪,连杀戮亦是令人动容的。

        “那么,你是谁家傀儡呢?”他把扇子从我心口抽出,血染红了破月,散出凌冷的光。

        这是玉溪第二次杀我。

        真是没想到,我这一辈子,死了两次,两次都死在同一个人手上,当真是命,躲也躲不过,简直无奈。

        炙热如火如荼,一寸寸,烫到麻木后,便是冰冷的错觉,随即是长久的疼痛。不像刀刃划出口子那样刺痒隐隐,甚至说不出究竟痛由何来,可每一方皮肤都是疼的。

        低头看,原来是结魂草着火了。

        我以为我会很生气,我以为我会对玉溪破口大骂。

        然则我没有。

        原来失望至极,就真的只剩下沉默了。

        那晚月色如何撩人,玉溪的笑又有多么和煦,现在想起来,全是模糊的。

        唯独记得他的眼睛里,溢满风月,包罗万象,却唯独没有我。

        仅仅没有我。

        结魂草带着火,由我的袖口盘曲而上,玉溪似乎想靠近我,嘴里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我听不清。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或者说,不死不活的游荡在世间,千方百计的回来找他,我只想问他一件事。

        “玉溪,你知不知道,那天在竹林里,我为什么会转过去,把后背留给你?”他愣住,我却笑了,笑的脸疼,“因为我相信,哪怕全天下都恨我陆畅,唯独你不会害我。”

        他貌似想伸手拉住我,可我后退了,火光吞没至我的胸口,手中的结魂草缓缓落下:“玉溪,你懂吗?”突然有些难过,说不上来为什么,抽了抽鼻子,带着一点哭腔:“算了,没关系了。”

        在火光泯灭的刹那间,我消失在这旖旎的乞朱楼。

        结魂草落地成灰。

        后来过了很多年,花掩对我说了这么一番话:“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唯独缺心眼,浪费别人的满腔情意。”

        “我以为我懂爱的。”

        他捧着我的脸,仔细打量:“你不懂爱。”

        可那时候,爱是虚华的,疼是真的。

        那天我挺疼的,真的。

        我转身离开乞朱楼,腾空消失在他们面前,这回是真的把他们吓到了。无意间听见玉溪吩咐花掩查我,其实我哪里还需要查,一缕孤魂野鬼,来去干净。

        乞朱楼外,羌无月光动人心弦,没了肉身,再疼也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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