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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吾爹孤抚恤


于我等野鬼而言,青天白日下,寻找我爹之旅,注定是坎坷的。吾爹孤抚恤,一个在衣服上绣红花的奇男子。确切来说,那不是红花,它的学名叫曼珠沙华,又称彼岸花,传闻长在三途河两岸,花海似火,株株悲悯,后经阴司苍澜证实,三途河两岸在搞扩建,不让种花,由此可见,传闻都是瞎掰的。

        扯远了,该回到寻找我爹之旅上了。

        我和苍澜一路飘着,路上我一直在寻思苍澜名字的来历,且编造了十来个不同版本的故事。其中,我自认为最贴切的应当是苍澜曾爱过某个女人,后来他被芈疆宫人干掉了,临死前,女人大哭:“苍澜苍澜你别死……”这句话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死后亦不能忘怀。

        可惜,这个故事没法儿证实,主要原因是苍澜自己也记不清了。

        “到了。”苍澜突然停下,我一脑门撞到他肩上,飘出去了好几尺。

        报复,□□裸的报复。

        我猛地抬头,光天化日,大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只见阴司把檐帽往下拉了拉,霎时,整张脸隔绝于阳光之下。

        他这见死不救的混蛋!就打算这样眼睁睁看着我魂飞魄散吗?说好的义气呢?!

        想着想着,我眼前一黑,脸被什么东西糊住了,拉下来一看,只见是面披风。

        “还不套上?真想魂飞魄散吗?”苍澜一脸淡漠,我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塌糊涂。

        好人,他是绝对的好人!

        我十分狗腿的追上他,看着眼前的噬尸洞,疑惑:“大人,你说我们要是现在现身,会不会把我爹吓死?”

        “你没发现,这地方这么阴沉,却没看见什么厉鬼么?”苍澜的嗓音无比凝重,险些让我以为,是爹的煞气太重,连厉鬼都不敢接近他。

        “难道……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天还亮着,这么重阳气,连厉鬼都不敢轻举妄动,难道你想提前飞升?”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阴司大人真的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我和阴司俩魂蹲在树荫下躲太阳,终于躲到了半宿,几乎让我怀疑鬼生。

        是夜,月色苍茫,阴风阵阵,是个兴妖作怪的好日子。

        我飘入噬尸洞,当年被大火烧过的地方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爹伫立于洞顶,身下是零零碎碎的石块肆意散落。他一袭藏青,衣角边绣满大片曼珠沙华,妖冶而炽烈,彼岸花上,银线勾勒出卷卷云纹,乍明乍灭的,是洞外月光。

        爹突然睁眼,阴霭的眸仁映出沉红,深邃而浓郁。他的脸着实叫人分不清年纪,自我有印象以来,他便是这般模样,从未变过。

        “孽女。”冷清的声音突然响起,我一个踉跄,下意识跪了下来。

        这熟悉的嗓门儿,这熟悉的骂人方式——

        爹——我的亲爹!!

        “爹啊——”我以鬼魂之态飘到他腿边,抱紧他大腿,“爹!你瞅瞅我啊!你的亲闺女陆畅啊!”

        语落,刹那巨震于我耳边炸裂,我下意识抬头,只见洞边的巨石悉数粉碎。爹收起手,捂在心口,挑眉叹气:“怪我管教不严。”

        我被吓得全身颤抖,曾几何时,我跟我爹决裂前,他曾当着我和玉溪的面随手摧毁一座城,我含笑看他,义无反顾;如今他不过是震碎了一块石头,我却怂成这样,果真是成了魂魄,人会特别虚一些。

        苍澜拍了拍我的背:“起来了,他看不见你。”

        我惊骇,怔怔望向我爹:看不见都这么生气,他要是看见我了,会再砍我一次吧?

        “你不是要同他道别么?”苍澜缓声提醒。

        我抖了抖头:“大、大人……我不敢……”

        “为何?”

        “我……我怕他砍我……”确实,毕竟我生前就打不过我爹,何况死后。

        苍澜揪着我衣领,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砍不死你,你已经死了。”

        “不是说……还没死绝吗?”说罢,苍澜突然松手,我又摔了下来:“跟死了差不多,入梦吧,快天亮了。”苍澜拍了拍手,盯着我从地上潸潸爬起。

        下一刻,苍澜把手往爹脸前微微一抚,我正想阻止,只见爹轻轻闭上眼,跌坐下来。

        看似睡着了。

        “进去吧,我撑不了多久,速战速决。”

        我用力点头,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萧索,往我爹脑门儿上撞。撞了好多次,就是撞不进去。

        “你做甚呢?”苍澜扶额,一脸无奈,“入梦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做鬼的自知啊?”

        自然是——没有的。往时我都是入杂碎的梦,其实也不算入梦,就是吹吹阴风,把熟睡的人弄醒,让他半梦半醒,看着我不人不鬼,恍惚感觉自己在做梦。像这样真真切切的钻进别人的梦里,确实真没干过。

        苍澜亦捂住心口,仿佛噎着一口血,此等动作表情甚像我爹,怪哉怪哉。

        他开了个结印,结印内是重重白雾,浓稠得看不清。

        “请吧。”苍澜往我后背一踹,我顿时架空而起,飞入了这茫茫白雾里,犹如一只正在翱翔的大鸟。

        随后,又狠狠跌落在荒白之下。

        可疼死了我了!这久违的痛觉——所谓虚虚实实,莫不成,因为我是生魂,所以在梦里,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可悲可泣,我离魂飞魄散又近了一步。

        我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只听头顶飘来二字:“孽女。”语气迟缓而幽绪。一抬头,只见爹于手中结印,仿佛艳丽的星火……

        要完,这一掌下天灵盖,当真得魂飞魄散。

        “爹、爹别打我!”我连滚带爬,抱紧他大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不好好练武,贪恋写小说,老跟你怄气……”我哭得撕心裂肺,涕泪交加,唯恐他一个想不开,让我提前飞升。

        他沉默许久,半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想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却又忽闻他道:“差点信了你的鬼话。”

        ……

        作孽啊!怪我作孽啊!

        若在当年,此刻我该叉着腰朝他反驳几句,以此宣泄我内心的不满,然后再躲到玉溪身后,以防他打我。可惜现在……现在我是要干掉玉溪报仇的!所以我得冷静,得沉得住气。

        “哈哈哈,爹真是爱说笑……”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难看,“女儿句句肺腑之言,爹啊,我真的错了。”我把脑袋往他衣服上蹭,涕泪糊在他衣尾上的曼珠沙华,他把衣服一抽,冷吭一声:“离我衣服远点。”

        我悻悻松手。

        “跪好,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爹再度发话,我端正跪下,在他面前垂着头,态度谦逊,诚意十足。

        “一天天就知道在我面前横,整日无所事事,败我芈疆宫威严。”

        又是这句,爹每次骂我,都没有新意,来来回回就这几下子,我都听腻了,估计下句,他还得揶揄我的艺术创作生涯。

        果不其然。

        “成天不务正业,拿着纸笔在那不知所谓,你若是写些好的也就算了,看看你写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儿!什么天女撒鲜花,都是什么东西!说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

        苍天作证,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胡言乱语,我写过这么多东西,唯独没有这句传说中的“天女撒鲜花”。

        我冤枉;我憋屈;我游荡于尘世间,无人欣赏,无人垂怜。

        我为自己默哀。

        约莫过了三炷香时间,他可算骂完了,在我面前腾空变出一副桌椅,拎着壶酒,自斟自饮。

        我瞠目结舌,怎的还能这样?果真是在自己的梦里,可以随心所欲么?

        或许是因为现在身为实体,在地上跪久了,膝盖只觉得刺痛难忍:“爹……我疼……能起来不?”我的声气颤抖而幽怨,听得人毛骨悚然。

        爹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变出来一只杯子,往里面斟满酒,叹了口气:“起来吧。”他把杯子推向我,盯着我的脸,笑意渐凉:“个没良心的,好不容易来这清净,你又来扰我安宁。”

        通常他这么说话,就是不生气了,被骂多了,难免会有些生存的经验。

        于是我小步移挪,把酒一干而尽,开始寻思应该怎么告诉我爹,我被玉溪谋杀了,他似乎还养了自己的暗卫,在芈疆宫内,拥有自己的势力,企图不言而喻。

        思来想去,良晌,我缓缓道:“爹,我死了。”

        我以为爹会大惊,起码也得关怀我一下:是怎么死的?谁干的?死了多久啊?诸如此类的,不曾想,他又斟满一杯酒,勾唇,徐徐灌下:“可喜可贺。我还以为是我对你心中积郁,日有所思,导致夜有所梦。原来是你死了,给我托梦。”

        我一个趔趄,把手捂在心口,差点喷出一口血。

        他绝不是我的亲爹,绝不是!

        “爹……难道你就不关心我一下么?比如:我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若我还活着,并且好好习了武,现下怕是真会跟我爹拼命。

        “哦,那你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他悠游问着,我却感觉心更累了。

        冷静了许久,直至温度由我指尖消散:“是玉溪。我死的那日,看见他似乎养了暗卫,暂且不知养了多少,但留着始终是个威胁。恳请爹,彻查此事,切勿留下威胁。”这好似是我第一次,这般清醒,这般凝重。

        爹的脸色逐渐肃穆,凝眸,目不转睛的注视我:“若真有威胁,你会怎么办?”

        “杀无赦。”我屈手于额,再度跪下,给爹行了个大礼:“陆畅混账了一辈子,却唯独不敢忘记,自己身为芈疆宫少宫主。既为少宫主,有责任,护着芈疆宫的安宁。”

        “哪怕,对方是玉溪?”爹仿佛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我,面色柔和,眼底盈满笑意。

        “哪怕,是玉溪。”我这一辈子,晃晃悠悠,混混沌沌的活着,可有些事情,不作为,不代表不在乎。我和玉溪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对他无情是不可能的,可这不等于我会纵容他威胁我的东西。

        爹沉默了片刻,轻笑出声,拍了拍我的肩膀:“可算有了些血气,不愧是我的女儿。告诉爹,你是怎么死的?”

        不提还好,一提,我方才的周身血气便烟消云散,只余下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被他用扇子……挫死了……”我悲苦道。

        爹一口酒喷我脸上,死死咳嗽着:“他怎么挫你的?”

        “他挫我后背,我一阵酸麻,醒了就成这样了。”

        爹又是一咳,用手撑着头,身体恍惚了几下,喘着气,像是有些晕沉:“他挫你的时候,是不是伴随着金印,还在你身上画了几道东西?”

        我仔细一想,点了点头,似乎是这样的。

        爹狠狠吐出来了一口血,用力捶心口,大骂道:“孽障!你不学武功就算了,怎么连结魂印都忘了?!”

        我目瞪口呆,迟迟不能回神:结魂印?那是什么?

        爹看我这般反应,气不住,倒了下来:“是封印啊!披云开月第一章,让人沉睡宛若身死,你读的书都喂狗了么?!”

        我的爹,曾在面对三大仙门,十面埋伏亦不曾倒下,现如今却被我一句话气成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当真是罪孽深重。

        可惜,说什么都晚了,我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按照爹的说法,玉溪应该是没杀我的,顶多是把我封印了。可为什么,我会灵魂出窍,成这副模样?他又为什么要封印我呢?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看来并不简单。

        现在比起找玉溪报仇,我更想知道,他在谋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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