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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一剪梅》

  16、为谁后悔

  孔萧竹感觉,时光就在手指缝里,在奔忙与猜测、茫然与无奈之间悄然流逝。在她的记忆里,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酣畅淋漓的快感,生活留给她的永远是沉重、压抑和伤感,甚至还有一些心口上无法触碰的酸痛。她想休息几天,太累了,真不知道这半年是怎么混下来的。一方面为儿子高考而担惊受怕,一方面为双网分离忙得人困马乏。

  G/C网本来就是一个连体婴儿,分而治之就如同一场大手术,已非伤筋动骨所能形容,既是一种致命的疼痛,也是一次撕心裂肺的新生。且不说大量的共生设备需要清查,单论历史遗留下来的资费套餐就有八百种之多。老天爷,这些套餐方案都是怎么决策出台的呀?当然,这些都可以归咎为资费大战不断升级。计费系统不断调整,各种套餐才层出不穷。时过境迁,责任已无从追究。急需的就是对照后台计费数据逐一清理,向电信方面提交用户质量情况,诸如话费、积分、成本摊销等各种数据,内容非常琐碎,工作量之巨前所未有。

  好在这些都告一段落了,除了奥运网运情况需要报送总结之外,工作的事情可以放一放了。更重要的是,儿子即将离家求学,应该享受这个暑假,母子同游就是个不错的选项。她找过一家旅行社,这家旅行社的朋友一反常态地说长线旅游不大方便,今年又是地震又是奥运的,不如就地就近就便。女人觉得也是,儿子想去看海,遂决定这个周末去大连。

  走之前要和赵总打声招呼,重组的非常时期,离开工作所在地必须请假。赵剑满口答应,还特别客气:“带公车去吧,差旅费也好处理。”

  孔萧竹颇为意外:“这样不好吧,我个人的私事……”

  “非常时期,非常处理;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这是怎么了,往日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老大怎么忽然慷慨大度起来了?一定是眼下的重组给闹的,大家分手在即,他也要顺水推舟送送人情。

  人都吃软不吃硬,孔萧竹有点不好意思。虽说职场就是名利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自己不该总和赵太监顶牛的。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跟炸药包似的。赵太监这个半大老头子,工作水平一般,为人处世也一般,但是,他除了假正经和爱唠叨,真没有别的什么毛病。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其实很好理解。

  松河联通发展得不快,各方面都乏善可陈,这不是赵太监一个人的失败,孔萧竹也难辞其咎。值得一提的是,松河联通的市场响应较快,营销措施说出台就出台,不像松河网通那样,一个文件转了半个月还没动静。快有快的好处,也有快的缺点,赵太监他们决策太随意了。比如,松河移动今天打出了新广告,孔萧竹就会随后跟进,也在报上发布消息。但是细心的客户会发觉到,许多天过去了,松河联通承诺的事项并不能实现,自己打了自己嘴巴,或者说上了林紫叶的当。孔萧竹拼了这么些年,松河联通占据移动电话市场的份额却始终没有改观,也就二成左右。

  不要轻易说谁脑子有病,脑子有病的前提是必须有个脑子,松河联通的营销策划就一直是脑袋进水了。营销策划系企业的存亡之道,松河联通乱就乱在营销上,所有的措施都是相当草率的。一项营销措施就好比一个作战计划,近千个营销策略足以说明这些计划都打了败仗,如果是军队损失的是生命,而对于松河联通而言,损失的不仅仅是金钱了。

  松河联通从成立至今鲜有亮色,与移动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基站覆盖、载频数目、信号质量、设备维护、业务支撑、前台服务、投诉处理、营销政策、渠道管理、品牌建设,等等,无一不落于下风。最要命的是,他们早已习惯于平庸,或者说不在乎失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一直平庸无奇的公司,一个一直靠政策扶持的公司,一个队伍拼凑再拼凑的公司,一个技术上能对付就对付的公司,一个被竞争对手远远甩开并不屑一顾的公司,一个不断失败只埋怨自己生不逢时的公司,这次与暮气沉沉的松河网通合并之后就能成功吗?孔萧竹自己都不相信。论出身,松河联通本该具备其他电信运营商所不具有的锐气,可惜从来都没有过。孔萧竹陪松河联通渡过了九年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最初忙于互联互通,后来跟在松河移动屁股后面邯郸学步,再后来在双网之间奔忙,靠形形色色的代理商出售手机卡打发日子。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总也找不准自己的毛病,这家公司似乎没有自己一脉相承的企业文化,始终被急功近利的情绪和茫然无措之感所笼罩。这种安然于失败的失败文化,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这便是松河联通的致命伤,天知道他们与外强中干的松河网通会师之后,能不能跳出宿命的轮回,把日子过得有点滋味?

  当然,这些都不是孔萧竹所能考虑和解决的问题了。现在,女人一门心思地去海滨休闲,陪儿子沐浴清凉的海风。

  沈阳的绕城高速公路残破不堪,其北线再次封闭,显然又在修修补补。孔萧竹的别克轿车,混在形形色色的载重车中间,柴油尾气黑烟滚滚。足足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了金宝台。沈大高速却是另一番景象,道路宽敞气派,两侧山低草绿,远处云蒸霞蔚,一切都那样赏心悦目。

  巴立卓给儿子打来的电话,坏了孔萧竹的好心情。巴立卓不知道他们母子同游,一再问儿子在做什么。巴奢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就拿眼去看母亲。孔萧竹摆摆手,巴奢会意,谎称:“我还能做什么?打游戏呢。”

  也不知道当爹的都说了些什么,搞得巴奢怏怏不快。刚一收线,妈妈就问:“他都说什么了?”

  “叫我少玩游戏。”儿子不想多说。

  “不对吧?他讲了好半天。”妈妈不信。

  “他说打游戏是玩物丧志,打不出房子车子还有女朋友。”

  孔萧竹翻着眼哼了一声:“这才是你爹,酸文假醋,油嘴滑舌,文人不文人……”

  巴奢侧过脸去看母亲,目光有些异样。孔萧竹见状,赶紧噤了声。

  看看红日西坠,便在鲅鱼圈下道,寻了一家旅店住下。鲅鱼圈位于辽东湾东北岸,过去是小渔村,不经意间发展成繁华的去处。街头种植着法国梧桐和银杏树,单从这个来看,气候与东北腹地迥然不同。

  晚饭过后,孔萧竹母子四处闲逛。空气中带着海水的咸,小城就在灯影中轻轻地摇晃着,鲅鱼圈之夜最值得一去的地方当属世纪广场。广场非常之大,大到用眼睛丈量不出它的面积。中央大平台上,聚集着娱乐的人群,而广场的四大角都被绿色植物占领了,时尚的石板路宛如历史一样宁静。漫步在八卦图似的蜿蜒小径上,难免会联想到人生,虽然可供选择的路径很多,有种种不同的际遇,但你只能走一条路,而且是殊途同归。

  天公不作美,翌日是个雨天。天地好像梳洗了一遍,大连城里美丽的建筑群,堆砌出童话般的世界。

  孔萧竹的司机不爱溜达,就待在旅馆里休息。母子俩打车出游。由于天气的缘故,老虎滩与星海广场等地游人不多。这是悠闲且温情的时光,娘俩撑伞走着,真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儿子的短信很多,几乎嘀嘀嘀地叫了一路,不用说都是同学发来的。论起交朋好友之道,巴奢远在其父母之上。俗话说,一白三分俊,巴奢白得精神,白得洋气,更白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加之高鼻窄脸身材修长,在小女生看来,这样的男孩子是讨人喜欢的,有一种同龄的男孩子所不具有的沉稳之气。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儿子曾邀请同学来家里做客,还要妈妈免打扰。据说来了二十多人,他的同学都很懂事,并没有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儿子还带回家一张毕业合影,孔萧竹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个晚上,恨不得有只放大镜才好。照片的背景当然是高中的教学楼,中间是为人师表的校领导和任课老师,前两排则是姹紫嫣红的女生。女人用挑剔的目光,挨个辨认这些陌生的女孩儿,她很在意她们,因为女人知道,再伟大的母爱也抵不过其中的某一位深情回眸。所以很多时候,她对儿子都流露出巴结的神情。

  现在的小姑娘真不让人放心:衣裳吊在胸脯上,裙子吊在屁股上,裤子吊在膝盖上,饰物吊肚脐眼上,孔萧竹很担心儿子遇人不淑。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巴奢似乎和每一位女同学的关系都不错,却没有特别倾心的。这样很好,女人不希望儿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就爱上一个,稀里糊涂就坠入情网。年轻人的恋爱总是冲动的,却往往有始无终,只开花不结果。

  孔萧竹的人生信条是:鲜花往往不属于赏花的人,而属于一堆牛粪。所以,她很想告诫儿子,世界是残酷的,男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爱情与幸福并不一定匹配,爱一时错一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在圣亚海洋馆,三只巨大的白鲸引起了巴奢的浓厚兴趣,这是连北京海洋馆都没有的大型海洋动物。这三只白鲸并不游动,而是大头朝下倒立着,身体随水流悠然摆动。它们在干吗呢?原来是在睡觉。巴奢看得入神,一直等到白鲸们醒来并重新游动,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它们真幸福。”儿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何以见得呢?”

  “它们不用高考。”

  “这样啊,可是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

  “我人是过来了,心却没过来。”这话和儿子的身份很不相符,太形而上学了,也太沧桑了。

  “我和你爸爸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因为高考才有机会进了央企这一行,也因为高考大小做了领导,好歹算中产阶级吧。”当妈妈的想借机搞一次忆苦思甜。

  “那是过去时,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是有些不同,当年我们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而你们现在,就业的压力这么大,竞争会更激烈,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上研究生……”

  儿子最不爱听这些,干脆了闭上嘴,剩下的只有妈妈一路絮絮叨叨。

  “国情就是这样,人家外国失业了照样可以吃饭穿衣看得起病,我们行吗?我们是穷国呀初级阶段呀,你只有用功,才能争取去做穷人里的富人……”

  沉默是金,巴奢坚定的步伐使他更像个男子汉。

  “儿子呀,你要好好读书,要是有机会出国留学,那就更好了……”

  巴奢脸上的稚气未消,但并不幼稚,一概以无言而应之,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被母亲的一系列问题绊住。他驯服地听着,目光却不与母亲对视,四处游移,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他的事情。

  “其实,人生有两场高考。一次是上大学,一次是结婚。”孔萧竹想让儿子速成为中国式的现实主义者,顺便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心仪的女孩,如果有,替儿子把把关;如果没有,打打预防针。

  儿子更不想接茬了,加快了步伐往外走,孔萧竹追得气喘吁吁。女人边走边想,以前担心儿子早恋,现在又害怕他不会谈恋爱,这是怎么了,做母亲的非要把心操碎了才行?

  出了海洋馆,去马路对面候车。雨下得更急了,儿子撑住伞,在后面贴住了母亲。孔萧竹似乎第一次发觉,儿子的肩膀好宽好高。那热热的鼻息扑在她的脖颈上,叫她感到了迷乱,甚至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妈,你为什么事情后悔过没有?”儿子在身后轻轻地问她。

  “怎么说好呢?”孔萧竹很意外,一时语塞。

  雨丝时疏时密,砸在伞顶上,儿子似乎也不在乎有无答案。

  “说实话,我有时为人生里的第二次高考感到后悔,但又不能后悔,因为通过这次高考才有了你,儿子。”

  巴奢不再说什么,看不出来他对答案是否满意。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就像现在的鬼天气一样压抑,真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

  很扫兴,雨没完没了的,只好叫辆出租车回酒店休息。从房间里向外望去,这个城市笼罩着白茫茫的雾气,看起来更加陌生。

  巴奢不管不顾地歪在床上,全神贯注地给同学发送短信。孔萧竹急吼吼地为他换了干爽的衣裤,又扒掉了他脚上的那两只大船式的旅游鞋,然后沏了一杯热茶。忙完了这些,才去卫生间换洗自己的衣服,她还在想,晚上叫儿子冲个热水澡。

  第三天放晴了,骄阳将海湾映照得波光粼粼。他们去了旅顺口,乘车登顶白玉山,凭高俯瞰,军港及城区风光尽收眼底。旅顺口为中国北方不冻良港,南隔渤海海峡与山东半岛之威海卫势成犄角,共扼渤海咽喉,为京津海上门户。巴奢对甲午海战与日俄战争的历史不大感兴趣,却非常喜欢各式各样的兵器。女人就陪儿子去兵器陈列室走了一遍,而后撑着遮阳伞,看儿子在露天停放的鱼雷快艇、陆战坦克等装备上爬上爬下。高大而帅气的儿子,真像威风凛凛的将军,孔萧竹在尽情享受这个美好时光,也在重温儿子童年的顽皮。

  就在这个时候,孔萧竹接到了郝静林的电话。

  “是不是庆祝一下,萧竹?”

  孔萧竹倒是出奇的冷静:“怎么了,您尽管说。”

  “欢迎你来松河电信工作,我们以后就是搭档了。”

  “呀,谢谢你,我一定努力。”

  “那么,你什么时候来我的办公室?我现在非常着急。”

  “可是,我现在在大连呢,晚上才能到家。”

  “哦,资产与网络还要最后核实,县公司的数据传输还有点问题……联通提供的自主机房不太理想,面积达不到三百平米,你想想,还有没有可能调换?”郝静林心急火燎地说了一大堆。

  “高翔怎么说的呀?”女人彻底反应过来,很关切这个年轻同僚的动向。

  “他也留下了,不过人家站了高枝,去了雪都市电信公司。”郝静林告诉孔萧竹,自己专门跑省电信公司据理力争,才换来她的加盟。省里为了平衡她和高翔,特地做出了这样的安排,“现在牌局已明,皆大欢喜,就看你的表现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回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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