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3、手机之乱

　　闹哄哄的春节总算过去，阳光普照，天气转暖。松河的老百姓并没有留意，通信业新一轮竞赛开始了。小灵通用户都接到了群发短信，被告之工信部发文要求小灵通在2011年底前退网，请携带本人证件到移动营业场所办理手续。

　　就在同一天，《松河日报》转发了小灵通即将退市消息，标题惹人注目：《小灵通告别历史舞台，电信联通着手用户转网》，文章称政府主管部门近期明确要求，中国电信和中国联通应采取措施，制订清频退网方案，以保证不对TD系统产生有害干扰。再外行的用户也能读懂其中的含义，小灵通被判了“死缓”。舆论就是一种导向，这些声音嘈嘈切切地围着小灵通用户，苦口婆心地告诉你，你需要悬崖勒马了，你需要弃暗投明了；良禽择木而栖，快快投入松河移动温暖的怀抱吧。果真有人去了移动营业厅，交出小灵通换来一款手机，并获赠一百元话费，摇身一变为中国移动的用户。

　　汤司令气急败坏，当即向省分报告，获悉松河的情况并非特例，省内的小灵通用户都受到了类似的蛊惑。刘宇组长责成巴立卓和他管辖的新闻中心拿出通稿，在各地媒体申明新联通的态度。越是遵命性文章，越检验写作功力，巴某人和那些笔杆子们足足研究了一个晚上，才拿出稿样。第二天，《松河日报》刊发消息，标题简洁有力：《小灵通用户尽可放心使用》，文章如下：

　　最近一些媒体报道,政府主管部门要求三年内完成小灵通清频退网工作,其所用频率无条件收回。中国联通松河分公司相关人士表示,未接到任何正式要求小灵通转网的文件和通知,将继续做好服务,请广大用户放心使用。

　　该人士表示,国家对无线电频谱资源的规划和调整是一项长期、复杂的工作。中国联通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国家大型骨干企业,将继续优化小灵通网络,提升服务水平,为在网所有小灵通用户做好服务,切实维护广大用户的利益,确保小灵通“网络质量不下降、业务功能不减少、服务水平不降低”。

　　除此以外，松河联通还向小灵通用户循环发布消息，广为告之“三不”承诺，务求家喻户晓。至此，汤司令才松了口气，还纳闷他的对手，魏颂这是怎么了，不是要闷声发大财吗，不是要埋头搞3G网络建设吗，为何又玩起了策反的把戏？市场部提交的分析报告证实了他的猜想，松河联通首月移动用户数净增了三万户，究其原因，并无出奇制胜的招数，而是老网通的历史人脉再加上好业务，形成了上升力。再看松河电信，大张旗鼓的宣传攻势收到了成效，189用户也在增加。此消彼长间，松河移动的用户增量首次出现了下降势头，魏颂撕下温和的面纱，痛下杀手了。

　　《松河日报》何其敏锐，再辟通信专栏，转载小灵通生死之争的文章，诸如《小灵通十年功过任谁说》、《史上最浩大的拆迁工程》、《小灵通：先枪毙后过堂？》、《小灵通退市，消费权利不能退》，等等。炒作这玩意很在乎分寸的，小炒中炒爆炒的效果大不一样，甚至截然相反。与省内多数地方相比，松河的小灵通数量非降反升，说明有一批人喝了迷魂汤，铁了心肠要做钉子户，打一场有关补偿的伏击战。

　　小灵通从生到死都是政策博弈的结果，当初因话费低廉广受欢迎，尽管是落后技术，但显示了市场需求的力量，给移动通信的高资费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个时代的结束总会留下记忆，无论如何，小灵通都是固网不能忘却的恩人，它彰显着固网运营商绝地求生的拼搏之气。斗转星移，电信资费下降了，3G牌照发放了，TD需要频谱了，小灵通似已走到了历史的尽头。两年多以前，松河地界的小灵通有十六万之众，而今尚存十万户，可他们的未来呢？是投奔不可一世的移动，还是追随兵多将广的新联通，或者归顺血气方刚的新电信，都是一个变数。反正，魏颂一伙儿玩的是釜底抽薪，鼓噪小灵通退网，既可以挖对手的墙脚，又可以分散其精力，何乐而不为。

　　大规模的用户退网，无论是对北方联通，还是南方的电信，都势必面临高价要挟、法律诉讼，还有一系列商誉损失。而且，设备供应商不会为末日业务准备元器件，连生产线都要拆除。用不了多久，小灵通设备价格就会直线上升，市面上不会再有新款的小灵通终端出现，卖的都是存货。尤其可怕的是，如果南电信迅速舍弃小灵通，北联通将独吞苦果。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汤司令才不担心这个，他只在乎现在的业务收入。至于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届时自己的屁股坐在哪儿，老天知道。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松河电信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单是建设与发展的压力，也不止是IT系统之痛，而是终端之乱。

　　在郝老大的潜意识里，高端客户即有钱人，有钱人都追逐时尚，这就需要给他们以温柔的启迪，让他们争前恐后地掏出银子，大大方方地挑选中高档赠机套餐。他曾满怀激情地鼓动部下：用你们的嘴巴去撬开用户的钱包！三种3G制式，就数咱中国电信最正宗，到了3G时代，统统是CDMA。

　　事与愿违，松河电信的用户数逐月下滑，直到新年才止跌回稳。所以，孔萧竹有理由认为，一个火勺吃不饱，高中低端都要打。拔出萝卜坑还在，联通力推过高端战略，却铩羽而归，缘何五年之后仍要跳进同一个坑里？女人极力避免与上司争论，她发现，郝静林并不比赵太监宽厚，也是一听褒奖就笑，一有反面意见就跳。他们的一次对话，就弄得彼此都不自在。

　　事情是这样的：某后付费客户被误停机，借点酒劲打上门来。噼里啪啦好一通数落，就像喝高了的食客痛骂服务员一样。营业主任接待都不行，非要见公司领导，还扯出国际漫游不便、营业网点少、不能提供发票等一大堆啰唆事。孔萧竹再三道歉，但不管用。那人非要讨个说法不可：老婆和他闹矛盾了，电话不通，误会加深。

　　情急之下，孔萧竹竟冒出一句蠢话：“我们是错了，千刀万剐都行，就是赔不了你一个老婆。”

　　客户是所谓的农民企业家，后来得知是郊区的养牛大户。此人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她是臭婊子、烂三八……大庭广众之下，竟扬言要干她。

　　孔萧竹气得眼泪直打转，趁保安拖住了那人，拂袖而去，这就等于将皮球踢给了郝老大。郝静林千赔罪万央求的，还找来熟人劝解，总算摆平了那家伙。郝静林也挺窝火，寻机表达他的不满：“客户来闹就忍着点，说点软话哄哄。”

　　“简直乱得没个头绪。”孔萧竹忍不住抱怨。

　　“原来联通的烂摊子，一股脑都让咱们接手了。”

　　“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前有车后有辙。”女人自己也奇怪，居然会用这个腔调说话。其实她想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过去的联通是有很多弱点，但并非一无是处。

　　“我现在不怨天不尤人，就憋一口气，把业务搞上去，早日三分天下。”

　　“嗯，郝总说得是。换上了世界顶级的计费系统，只需要时间来调试。”这话近乎于讥讽，支撑系统出了问题，服务跟不上，完全是自己一通瞎拆的，还能怪谁？

　　郝静林不以为然道：“你看看我们，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做了移动那边多少年的工作。我就纳闷了，原来的联通都忙什么呢？”

　　“哦，我拥护你，灭了他们！”孔萧竹不管笑与不笑，眉头都凝着一股冷气。

　　郝静林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的脸拉长了，“你什么意思呀，身在曹营心在汉？”

　　“哪能呢，我是翻身求解放。”

　　“你呀，脾气真够呛！”郝静林丢下一句话，气呼呼地走了。

　　孔萧竹有些后悔，犯不上和老大顶牛的。她活了半辈子还没弄明白，尊严如同胸罩，可以把女人的身材衬托得婀娜多姿，却不能轻易亮相，隐藏得越深越好。

　　说实话，人性中的恶之花有许多种，自我膨胀便是其中之一，郝静林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原来的松河电信是弱势运营商，做点固网与宽带业务，在主导运营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半年以前，员工不过五十余人，因收购C网队伍暴增五倍，俨然豪门大院。原来的日子太憋屈，现在好了，一种1949年的感觉油然而生，怎能不扬眉吐气。六年前，郝静林从网通跳槽时的职位不过是维护工种的科长，缺乏统领大队人马的经验。在骤然放大的权力面前，有点忘乎所以了，听不得逆耳之言。

　　在孔萧竹看来，通信业是一种骡子的行业，而不是相马的游戏。在永无尽头的竞争中，比拼的是谁更有耐力，胜出者往往是缺陷最少而非最英俊的动物。纵使天翼计划曼妙如花，松河电信的知名度太低是不争的事实。孔萧竹有次打车去单位，忽发奇想，看看司机找不找得到电信公司。结果，她被送到了原网通新联通的楼下。听说地方不对，司机掉头直奔松河移动而去。凭这样的社会基础和渗透条件，松河电信想高举高打，不啻于一口吃成个胖子，何其难也。

　　这天，个人客户部有人议论，说巴老三又赚飞了。孔萧竹路过，恰好听到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女人明白，巴立刚玩得太野了。以巴老三的能耐，不必事事都找孔副总的，与移动、联通两家都熟门熟路，更何况急于放号的新电信。比之于另外两家，松河电信自有营业厅少得可怜，所以巴老三这样的代理商就是香饽饽，甭管卖的是不是山寨机、改卡机、翻新机，大开绿灯就是了。

　　这些年来，电信市场的格局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利益之争。运营商离不开代理商，彼此之间是扯皮拉筋的食物链关系。孔萧竹从来不觉得代理商是什么好鸟，钻空子占便宜比猴子都鬼精。巴老三更不是啥好饼，却拿他没办法。嬉皮笑脸加厚礼相送，是百试不爽的招数，再出其不意地来点小温情，总能挠在你身上最痒痒的地方。能哭的孩子有奶吃，瞧你高兴了，便翻出陈年老账，某年某月的返利还没兑现啊、号卡还没退啊、尾款还没结啊，等等，搞得你总是欠他一屁股债。

　　代理商不好摆弄，一管就死，一放就乱。扶持的力度小了，抱怨卖不动；扶持的力度大了，就收机蹿货，套卡套现。当年小灵通业务鼎盛之时，巴老三之流就组成了全国性的交易网络，重复享受南电信北网通给予的补贴。自从电信接手C网后，巴老三就开始玩飞货。所谓飞货，与蹿货的性质相同，但前者的情节更严重，意思是空中飞，直接在飞机场发往另一个地方。据说有人在印度街头见到了中国电信标识的手机，他妈的，这么快就飞出国啦！还是见怪不怪吧。

　　说起通信圈的生态，风险最大的是手机制造业，获利最丰的是遍及城乡的手机经销商，巴老三便是其中的一位。有些手机厂商，是从生产小灵通起步的。殊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打跑了洋品牌，自己也完蛋了。按理说3G来了，应该焕发第二春，可惜他们早早就死了，没能活到这一天。说到底，山寨机这种破坏性的创新致使国内外手机厂商蒙受重创。多年以来，手机在人们心目中属于高科技产品，但如果你到了号称世界手机之都的深圳华强北路，或者去巴金手机大卖场转转，就会发现，山寨机可以像萝卜白菜一样叫卖。尽管山寨机为人诟病，但功能不差，大屏幕、手写笔、双喇叭、摄像头之类的配置应有尽有。

　　时代真的很残酷，没人听你呻吟。手机也好，家电也好，乃至于汽车，实惠才是硬道理。脑袋灵光的巴立刚就深谙此道，继续兴风作浪。过去联通的终端策略来回摇摆，忽而总部集采，忽而社会渠道，后来又由华盛采购，而巴老三的生意经是脚踩两条船，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左右逢源，八面见光。随着原联通华盛一伙人被收容，天翼终端公司才算降生，期间足有三个月的空当。集采不顺畅，货源不充足，这就给了巴老三可乘之机，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尾货”。郝静林求之不得，顾不了许多。

　　松河电信的打法太疯狂了，交一百元话费就送手机，叫人瞠目结舌。无知者无畏，一群玩惯了固网宽带的人，冷不丁去搞移动电话，太缺乏实战经验。原来联通走过弯路，知道搞存话费送手机的活动，需要把手机与号码一一绑定，以防再次享受补贴。松河电信的当家人就没有记串码的概念，再加上IT系统不够完善，串码、号码、预存话费之间没有对应联系，打的是一场乱仗。成百上千的手机送出去之后，未必在本地逗留，而是成群结队地浪迹天涯。这事谁干的？巴老三和他的战友们。电信公司不是最稀罕政企客户吗？那就派人办理入网手续，就说是某某公司的。大财神爷来了，岂敢怠慢，恨不得入网就送，公章、担保都免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不能说政企客户部是傻子，他们有入网任务的，是否虚假放号与己无关。转眼间，这批手机就回笼到巴老三手里，连包装盒都没拆，回头再卖给松河电信。代销商每部的结算费两百元，利差一百元整。倘若外地的结算费更高，这些手机就远走高飞了。

　　钱来得太容易了，巴老三又进了一批高仿真三星X199。样子也好看，据称当初的市场价一千多元，卖给松河电信才四百元。个客部的人看走眼了，直接发往各县。结果投诉不断，这已经不是山寨机了，而是坑人的翻新货！

　　代理商够缺德的，吃谁家的饭，就砸谁家的锅。郝静林找来孔萧竹商议，女人认为，现在电信弱在社会渠道，差在IT支撑系统，嘴上却说：“巴立刚是个鬼子六，不收拾收拾，以后要惹大祸的。”

　　“哈，大义灭亲啊。”郝静林真没想到，孔副总是这个态度。

　　“我和姓巴的没啥猫腻，除了我儿子！”

　　“哦，对不起。你说该怎么办？”

　　“全部收回，给用户换成等同价值的新机，否则其他手机款概不结账！”

　　兜头一盆冷水泼在巴老三身上，他气炸了肺，大骂孔娘儿们不是人，二哥休了她完全正确。骂也骂了，却不得不认栽。他用什么赔啊？用的是三星改卡机。这批机子是走私货，质地还行，软件也刷新过。开机一看，竟显示中国电信的牛头标，支持189卡。不服不行啊，在金钱面前，技术也要匍匐称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巴老三再遭痛击，这回收拾他的是林紫叶。树大招风，巴老三太出名了，连松河移动的老大都为之愤慨。魏颂喊来市场部主任，问道：“那家巴金大卖场，简直成了CDMA俱乐部，这不是吃里爬外吗？”

　　林紫叶脸红了下，解释说：“巴老三挺能干的，一直是咱们最主要的渠道商。”

　　“必须制裁他！他一家C网手机的供货量，就占到了全松河的百分之七十。”

　　“怎么办好？”林紫叶有些下不了手。

　　魏颂干脆告诉女下属：“巴老三所有的代理费，一律停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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