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48、最远的路
巴立卓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会不会换个职业。潜意识里，他觉得一生一世都从事一个行业，体现了一种美好的品德，从一而终说明爱岗敬业。而现在，他不得不假设推理了，如果自己不在通信的生态圈里混饭吃，会挂在哪根食物链上呢？如果现在跳槽离开通信业，自己还会做什么？这个问题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反倒叫他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的《穿裤子的云》：我，对于我自己来说，太小了。
马不停蹄中，新联通省分公布了中层人事任命。总体上波澜不惊，按年龄一刀切，下来了几个高管。具体到松河联通，只有梁菁菁靠边站了，虽然她比赵太监还小三岁，男女有别嘛，女人要比男人早退休五年呢。全省现岗高管中，只有三个位置有所变化，巴立卓调任雪都市分任党委书记便是其中之一，正职，不算寒碜。在前网通时代，雪都市分的老总和书记都是本省二岗，高于省公司部门经理，说是准厅级也不为过。接替巴立卓的是小寇，据说不大高兴，因为网络公司建设部是个肥缺。而综合部主任是伺候人的角色，按照民间的说法：苞米面糊糊，没啥油水。
对于巴某人的结局，不同的人态度迥异。大吃一惊者居多，暗中惋惜者有之，兴高采烈者也大有人在。最高兴的当然是汤司令了，长吁了一口气，有块石头压得他太久了，总算挪走了。最糊涂的是梁菁菁，只担心自己退下来的待遇。因为，以前四岗以上人员赋闲之后，绩效奖金照拿，连车子都照样配备。这次全省性干部大调整，却没提及待遇问题。梁菁菁心里不踏实，就打电话问巴立卓，也不管人家高兴不高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行将履新的巴书记只能说：“又不是你一个人，随大流好了，跟着坐车就是。”
传到巴立卓耳朵里的都是同情的声音，看来高层远非铁板一块。有议论说，做人是做给别人看的，连这样的老实人都要打压，太残忍了吧？巴立卓听了也只是笑笑，他可不想做祥林嫂，逢人便诉苦，烦人不烦人？他觉得自己想得挺开，感情这玩意，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何必非抱人家的大腿呢。至于刘宇是辣椒还是茄子，等他离开现在的交椅再作评判吧。
托心窝子的话，只能讲给爱人听，巴立卓对林紫叶说：“只有傻瓜才幻想上级许诺过的那颗糖果。领导就是领导，你就是你，哪怕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谁都靠不住，你才是自己的主人。”
林紫叶却说：“没准，人家是考验你呢。”
“阎王爷嫁闺女，鬼才相信！”
“无灾无病即幸福，有钱有闲才快乐。”此时的林紫叶正心无旁骛地准备嫁妆呢，至于她所托付的人飞黄腾达与否，真的无关紧要。即使是她本人，也不在乎现有的职位，若能退下来也好，求之不得。可惜，距离资深闲职的年龄尚远。可她感觉，魏颂对自己的成见越来越深了。
就在前不久的央视3?15晚会上，在亿万国人的注视之下，中国移动遭重磅曝光，导火索是涉嫌贩卖用户信息，滥发垃圾短信。如今，中国的市场化程度与日俱增，消费者在变，媒体也在变，“国字号”企业的庄严感与神圣感早已黯淡，一旦出现负面新闻，余波历久难平。但中国移动不是好捏的软柿子，一天净赚三个亿的庞然大物，树大招风之余，自有一套应对危机的办法，不至于伤筋动骨。
晚会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松河移动有个例会，众人由讨论变成争论，有点像辩论会。正方反方一致的心态是不服气，还觉得被曝光的山东移动有点倒霉，根据手机精准营销是新兴的增长点，是传统媒体广告的挑战者。摸摸各大国有企业的屁股，谁真的干净？看看另外两家运营商，也有见不得人的事。没办法，现在就是一个浮躁的年代，浮躁的社会，浮躁的市场。利益面前难寻君子之风，大家都是流氓了，还讲什么道义？
林紫叶认为，眼下是中国移动最后的春天，总部的网络计划会议，主题发言就叫做“无怨无悔，再创辉煌”。解读其意，就是劝大家不要有怨，更不要有悔。在座的人却觉得大可不必悲观，以事实来反驳林紫叶：“当年咱们从中国电信剥离出来时，有多难。负债率百分之九十的岁月都挺过来了，何况现在乎？”
林紫叶不再吭声，她深知，经营中的隐患太多了，简直在走钢丝绳。为了保持增长，不得不冒着当被告的风险。乱七八糟的SP看似绑架了手机用户，其实是绑架了移动公司，诸如彩铃、铃音盒、飞信之类的增值业务投诉不断。任务没完没了，难有松口气的时候。前一阵子，松河移动就在搞TD闭环测试，包括从用户申请办理业务到受理成功后的服务、话费详单查询等流程。年复一年间，通信行业的投诉率居高不下，反观极其强势的供水、供电、供热等部门，用户抱怨并不多见，这说明什么呢？
“发展越好越要韬光养晦，对客户、同行及合作伙伴要常怀敬畏之心。”飞机上吹笛子，唱唱高调，魏颂说：“当用户怀疑的时候，请自责一下；当用户不便的时候，请难受一下；当其他运营商嫉妒的时候，请思考一下。如果业绩不佳，就只能跪下了！”
这话似有所指，林紫叶却听得心不在焉，她只盼着能清闲一点，反正是干够了。对于她来说，把自己嫁出去才最重要。出嫁是一个女人的必经之路，谁都不能保证你的人生完美，但是你至少要让人生完整。作为女人，如果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的生命再精彩也是残缺的。所以，女作家李碧华说：纵使在悬崖展阅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这便是林紫叶心情的由衷表达。
都说结婚要趁早，嫁人要趁小，别等到黄芽菜的时候再找，世界上一片青葱粉嫩，有谁愿意吃你这隔夜饭呢？对于林紫叶来说，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才修成正果，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出嫁更重要？真正的爱人不一定多有权势，或者多有钱，而是他对自己有多温暖。所以，她安慰巴某人说：“靠边站就靠边站，少操心少生气少喝酒，有个好身体比啥都强。”
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如此豁达，苏敏就挺反常，接连打来电话。巴立卓忍不住问她：“我调动这事，你事先就没听到什么口风？”
苏敏不解：“没有啊，这和我有关系吗？”
“哦，那你帮我问问我们刘总，如果方便的话。”
“你天天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何必舍近求远，还用得着我捎话？”
巴立卓很不高兴，话里有话：“曲线救国，女人的威力无穷。”
苏敏觉得很不对劲儿，回头又找他，非叫他解释清楚不可：“你说的曲线救国是啥意思？女人威力大在啥地方？”
“生活是脆弱的，辛辛苦苦的经营，一个意外就能让它全部粉碎。”巴立卓说得含糊其辞。
“你少打马虎眼，我苏敏哪里对不起你了？”
“古往今来，谁小瞧了女人，谁就要栽跟头。”巴立卓先是遮遮掩掩，被缠磨不过，终于说了实话。他没敢说，让男人锦上添花的是女人，导致男人阴沟里翻船的也是女人。
其实，女人治理男人最好的办法，不是大哭大闹，而是让他夜不成寐。男人都是速战速决型的，熬着熬着就投降了。苏敏接二连三地质问，闹得他不思茶饭。到后来，连电话都不接了，反正自己也是闲人，无关紧要的应酬统统推掉，下班就关机。
苏敏后来发短信说：“与其怨天尤人，不如随遇而安。”
巴立卓气不过，回信质问：“什么意思？”
“不要抱怨命运，因为命运根本就不在乎你是谁！”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巴立卓下定决心，为彼此的友谊画上休止符。异性之间难有纯粹的友谊，相互欣赏难免掺杂着暧昧的元素。暧昧固然是已婚男女的游戏，可它是一把双刃剑，把玩不当等于自杀。所以，暧昧这个词语够讨厌的，骨子里透露着阴暗。巴立卓可能又错了，女人是不可以得罪的，谁让她一时不爽，她会让谁一世难过。
与小寇草草交接之后，巴立卓没有急于履新。他要趁着难得的空暇，准备他的洞房以及婚礼，放在松河的一些东西需要搬到新居里来。打电话征求前妻的意见：“咱们的那套房子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是巴奢的财产，他人休想染指。”孔萧竹没好气儿。
“我同意。可是，你怎么就不会把话说得委婉点儿？”
“鄙人不会。”
“那你都会什么？”
“我这辈子只有两件事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唉，我把钥匙交给你吧？”巴立卓心想，该和这个女疯子彻底了结了。
“行，祝你心想事成。”
“什么话？这叫皆大欢喜。”
女人嗤之以鼻：“你的欢喜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就不快乐！”
“你不快乐的根源，是因为你不知道要什么。你不知道要什么，所以你不知道去追求什么，你不知道追求什么，所以你不快乐。”巴立卓一如既往地出口成章，像是绕口令。
“你们刘老大真是知人善任啊，你这么夸夸其谈，这么擅长务虚，新职位算是名至实归！”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席话叫巴某人彻底熄火。
孔萧竹最近非常烦躁，毫无征兆中，郝静林被调往省公司，继任者竟是高翔。不年不节的、不前不后的，突然走马换将为哪般？知情者透露，郝静林自杀式的营销引来了上级的不满，中国电信在北方还是弱势运营商，一味蛮干后果堪忧。郝静林有心吃天，四处乱咬，不但不能靠市场救赎自己，反而自乱阵脚。经营好坏关键在领导，选对一个干部，造福一方；选错一个干部，弄砸一方。可无论是在根深蒂固的南方，还是在另起炉灶的北方，中国电信下属公司的官僚机制一脉相承，高职位能上不能下，提拔新人的前提需安顿好前任。令孔萧竹大跌眼镜的是高翔重返松河，真是冤家路窄。人家现在官高一级了，昔日的同僚如今成了顶头上司，不知是什么背景。看着整整比自己小十二岁的新科老大，孔萧竹感叹时光太匆匆，不经意间，自己快成老太婆了。再瞧瞧满脸疲惫的郝静林，竟有了曲终人散之感，一时凄惶莫名。
巴立卓在省分机关里的最后一顿酒，是乔月贤领衔安排的，裘主任也在座，热烈欢送他奔赴炮声隆隆的主战场，殷切希望他做中流砥柱稳定一方。欢声笑语中，仿佛庆祝巴立卓买彩票中了特等奖。官至乔月贤这个级别真不容易，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难怪有人戏言，好多贪官不用枪毙，吃都把他吃死！
今天的酒桌上，有两个热门话题。一个是即将商用的3G业务，另一个便是拟议中的薪酬套改。众星捧月中，乔月贤高谈阔论，无论他说什么，巴立卓都点头回应，谦卑之态不逊于听话的小学生。
3G是当今最热门的技术，制造商、运营商都想大捞一把。圈内人莫不以3G为荣，仿佛救世主已经降临，这未免太乐观了。从全球商用的视角来看，3G的赢利能力乏善可陈。人们都习惯于根据牌照的好坏来判断胜负，却忘记了市场竞争的戏剧性：不到最后时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钦定的骨干未必成才，巨石下的小苗也可能崛起。在座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新兴市场走向成熟尚待时日，由不得一相情愿，3G业务确实是增长点，但也有运营商自娱自乐的危险。手机互联网业务方兴未艾，固然不假。但不要忘了，除非正式场合，除非男女的热恋，没谁肯为一个电话而梳洗打扮一番，这有可能是1964年就诞生的可视电话无法普及的原因。
说起新联通的薪酬改革，这可是乔副总的强项：新联通的主要问题是发展问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要用发展的手段来逐步解决问题。如果不能同岗同酬，就说明融合没有完成，统一薪酬体系势在必行。由于历史的原因，新联通内部南北有别，原北联通和原南网通员工势必要作出一定的牺牲。薪酬改革不同于机构改革，事关所有人的核心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总部讲不降低一线员工收入，在薪酬总数固定的情况下，操作起来难度甚大。任何人都可以浮躁，人力资源管理是千万不可浮躁的，稳中求进，慎之又慎。
裘主任打了个哈欠，“说一千道一万，民以食为天，并不是以工作为天。”
大家都笑了，只有乔月贤没笑。他像神龛里供着的神仙一样，没个凡人的脸蛋。
巴立卓觉得该说点什么了，“没啥好办法，只能搞一刀切，少点暗角暗箱，多点阳光透明。”
裘主任又说：“老职工的利益必须充分考虑，既有功劳还有苦劳……”
巴立卓在省分机关里的最后一项公务，就是送巫奎和老伴去机场。他们要去北京与旅行团会合。还是小岳开车，还是那辆白色越野车。路途迢遥，却是无话可说。外面春光融融，车内音乐回旋，巴立卓却倍感压抑，心潮起伏。
老这么闷着也不好，巫奎就说：“人生起伏，自有定数。”
“您这次外出归来，就不是我去接您了。”
“没什么，你还年轻，要看得远一点。很多时候，看起来最近的路，其实是最远的路；看起来最远的路，往往是最近的路。”
“嗯，谢谢巫总。”巴立卓蓦然一惊，“您的意思是？”
“这个世界的规律，就是给人一点成功的同时让人骄傲自满。其实高手之间的比赛，比的不是谁多么精彩，而是看谁的失误最少。谁失误少，谁就挺进决赛。”
巴立卓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领导的胸怀看得太小了？他意识到，不该过于沉湎于个人得失，总想自己这点破事多没意思，应该振作起来。他说：“巫总很了不起，对我省的通信事业功勋卓著。”
“多年功过化尘埃。”巫奎连连摇头，趁着小岳去办理登机牌，悄悄叮嘱道：“不喜欢的人就少接触，免得香三天臭半年，但别在背后说坏话。爱说是非之人，必定招惹是非，谨记谨记，祸从口出。”
“谢谢巫奎的提醒。”人与人心灵的感应总是对称的，你感到别扭时，别人也一定感到别扭。反之，人家对你亲近，你也本能地对他亲和。此时此刻，巴立卓就觉得巫奎很不错。
“永远不要说世道好不好。很多时候，人需要一点耐心，一点信心。谁都会轮到几次不公平的事情，而通常，安心等待是最好的办法。”
“巫总说得是，我记住了。”巴立卓心服口服。
“还有，派你下去不全是坏事。雪都市分主宰全省的业绩，新融合的大单位，人多嘴杂，但机会也多……”
踏上归途时，巴立卓有话要问小岳，憋在心里好久了：“刘总经常开这车吗？”
“现在不开了，开自己的奥迪，军牌。”
“哦。你以前去过维纳斯小区没有？”
“维纳斯小区？知道，没进去过啊，怎么了？”
还是问不出所以然来，刘宇是否与苏敏有染，仍是一团雾水。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再究无益，索性闭目养神，又睡得不踏实。他睁开眼，听小岳说：“我想跟你去市公司。”
“为什么？别忘了，省分的奖金多啊。”巴立卓并不惊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尽在情理中，他要听小岳怎么回答。
“巫总这一撤退，我也完蛋了。没车开了，在省分没法混。”
“不轻言放弃，不轻举妄动，等等看吧。”巴立卓叹口气，他与小岳同病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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