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1章

1993年，梁市。

        初春的城区，略显陈旧的筒子楼在阳光下散漫地立着，路边上偶尔传来几声叫卖，杀猪匠将肥肥的猪腿从半只猪上宰下来，几只流浪狗晃悠来晃悠去，几只猫耷拉在路边，慵懒地吮吸着太阳。整个城区仿佛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光，呈现着观音降世般的慈祥模样。

        然而，在城区的一角，却有一个阳光永远无法企及的地方。那是一条阴暗的巷道，巷道不长，只有四五米。仅容一个人通过的浅巷，从外面望去，却只能望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口，所有人都以为那里面是无尽的深渊。

        巷道尽头，垒着一堆杂乱的衣服。安北看着衣服堆上酣睡的女孩，屏住了呼吸——巷道里有时会出现一些烂菜叶，运气好时还能有一点零食和烂肉，那些都是从楼上的窗户口被抛出，在水泥板窗台上颠波后，从破旧的密密麻麻的篷布间隙中掉落下来的。这是第一次，巷道里出现了其他人。安北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出去了一趟找吃的，巷道里就多出了一个人。她的家人也许会来找到她吧？还有那些穿着黑衣服拿着长棍子的人，他们会不会认为是她拐走了她，然后打她？安北想着，想到那些可怕的人，离那个小女孩更远了。

        安北想等小女孩醒后自己离开，但她等了很久，小女孩一直沉睡着，没有半点要醒来的样子。她会不会是死了？安北突然想到，立即用手摸了摸她——幸好，是热的。安北放下心来，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她还是没醒。

        “喂，你醒醒。”安北凑近她低声唤道。

        终于，她睁开了眼，一双如玻璃般的眸子愣愣地盯着她。安北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哭了。看上去只有两三岁的女孩，哭声却比刚出生的婴孩还要尖锐嘹亮，在整个空间冲撞着。

        “你不要哭。求求你了，不要哭……不要哭啊……”安北惊慌地跑开几步，担忧地看着暗黑的巷口——她的哭声要是把别人引进来了怎么办？想想自己可能会被乱棍打死，安北的心忍不住瑟瑟发抖。

        小女孩很快就安静了下来，揩干了脸上的泪珠，动作竟带着几分决然，如果不是她的眼圈和鼻头泛红，没有人能将她和之前的哭声联系到一起。小女孩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得可怕。

        “你回家吧。你家人应该在找你了。”见女孩安静下来，安北才开口。

        “我家没了，家人死了。”小女孩看向安北，软糯的声音却略显生硬，毫无波澜的语气就像在叙述一个客观的事实——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事实。

        安北闻言，浑身一震，猛然撞进她的眸子里，心里忍不住一阵发寒——那本是一双很明亮的眸的，可那眸里的东西却太可怕。安北不清楚那是什么，只觉得那样的眼神不该是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小女孩该有的。真的，很可怕呢，却又让人莫名心疼。

        “这是王婆婆给的馒头，你吃吧。”安北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将自己的食物给她以表安慰。安北心疼这个女孩。她们虽然一样没有家，但至少她也许还有家人存在于世，而那女孩的家人却不在这个世界，她和她的家人永远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小女孩淡淡地看了一眼安北手中的馒头，便别开了头，眼中有嫌弃一闪而逝。麦黄色的馒头已被安北摸得黑一块紫一块。

        “你不饿吗？”安北问出声，心中却很清楚她是在嫌弃自己的食物。

        听到这话，小女孩将头转过来，盯着安北手中的馒头，神色莫名。在安北期待的目光中，她终是接过了馒头。她直接将馒头送入口中，一口一口略显艰难地咬着，始终不忍去看那馒头的样子。也因为她不愿去看馒头，所以才能好好地打量四周——四周很暗，逼仄的空间中，到处是垃圾，在一些角落还有腐臭的积水。而对面的女孩身处这样脏乱的一个地方，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与这脏乱的空间混为一体。那女孩正热切地盯着她手中的馒头。注意到这个，她停下了动作，将咬了一半的馒头递到她面前。

        “你怎么不吃了？吃饱了吗？”安北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馒头，有些不知所措——握着馒头的那只手白细而光洁。

        “你吃。”她将馒头往安北跟前送了送。

        “我不饿的。”安北有些慌乱地摆了摆手，却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吧，我吃一点就行。”安北说着，就着女孩的手狠狠咬了口馒头。“好了，我吃了，你吃吧。”安北推开她的手，毅然转过了身。

        女孩看着安北瘦小的后背，再看看手中被啃得坑坑洼洼的馒头，心中有什么东西悄然溜过。“一起吃吧。”她开口。

        安北惊喜地转过身，脸上绽开了璀璨的笑。“好啊！”她迫不及待地应下，伸出去的手却顿在了空中，“你先咬。”

        女孩迟疑了一下，咬了一口馒头，察觉到安北眼巴巴的目光，将馒头递到了她嘴边。

        一人一口，馒头很快就被吃完了。小女孩看着自己空下来的手心，发觉原来那馒头并非那样难以下咽。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要不你留下来吧？我每次多找一些吃的，不会让你饿着的。”看着坐在那里发呆的小女孩，安北小心翼翼地开口。她知道她会拒绝的，她一定是不愿意和她一起吃苦的。可是，她真的很孤单，很想能有一个人陪她。

        小女孩很淡然地抬眼看着安北——她的紧张不安，她的渴望期盼，她全看在眼里。

        “好。”出乎安北的意料，她同意了。

        “你同意了？”安北呆住了，“留在这里，你会挨冻受饿，外面的人都会嫌弃你……”

        “我没家。”女孩低垂下眸，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哀乐。

        安北心中一疼。“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安北的话，听在女孩耳中，不知是戏言还是誓言。对安北的话，她不置可否。

        “我叫安北，我要怎样叫你？”

        女孩只是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你的名字吗？”安北心中悲伤更盛，“那你和我一起姓安好不好？我是北，你就叫西，安西好不好？”

        “安北。安西。”女孩缓缓抬起头，口中近乎呢喃着。安西，很好呢。“有一天你会不要我吗？”安西终于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不会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安北想也没想就摇头，心中更是心疼眼前的女孩。“西西，既然你愿意留下来，那我就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好，不许不要我。北北。”安西笑了，在冗黑的角落里，她笑得明亮而坚定。

        暗黑的巷道里，阴影交错，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就这样彼此相托，彼此承诺。没有人知道，在阴暗的巷道中，两个生命从此纠缠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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