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妖精来咯

阿夜浑身一震，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唐沄不在，只有她一个人蜷在角落，身上盖着丝织薄毯。

        天色已暗，窗外藏蓝天空浮出星斗。

        阿夜望着窗棂上残存的霞光发了会儿呆，慢慢回过神。

        原来那不是霞光，是火光。

        奇怪的是，察觉到那是火光之前，四周还是一片沉水般的宁静。随着醒觉，周遭声音像是破除迷障一般，逐渐清晰。

        阿夜下了马车，就看到车后撑起的巨大营帐。六七个暗卫们生火的生火，扎帐的扎帐，她看得眼皮直抽。

        栩州虽多山，但从药师塔往栩州府的路上，地势变得平缓开阔了许多。这么多的暗卫，到底都藏在了哪里？！

        不，且不说这些……这一应营帐、用具，都是装在哪了？这马车虽大，也装不下这些东西吧！

        唐沄难道不是心灵手巧，而是有什么法术，能凭空造物、撒豆成兵不成！

        仔细想想，能赋予傀儡“灵魂”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吧！

        就算她真的只是被他制造出来的，可若能把她造得连记忆都如此逼真……搞不好唐沄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被什么鬼狐仙怪夺了舍。

        阿夜脸上一派淡定，脑子里却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蜀地山多，难免会有些精怪之类。唐沄那张脸……大抵是什么精魅山鬼，先前才能让阅尽千帆、心如止水的夜大夫动了凡心。

        可惜先前是先前，现在却再不能被美色冲昏头脑。

        阿夜只身一人走南闯北，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智上，都不是什么娇弱女子。虽然突逢巨变，心绪受到巨大冲击，她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不管她到底是真正的“阿夜”，还是只是被植入“阿夜”记忆的“竹叶”，七年间遗失的记忆，对她来说都相当重要。

        而这段记忆，很明显与“霜髓”有关。

        从发现自己变成了傀儡，已经过去了五天。五天中，她并没有开口询问过唐沄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是不愿——毕竟在她心里，是他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后来，当她冷静下来想要知道真相时，却又无法问出口了。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阻止她，仿佛一旦开口，就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崩坏殆尽。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不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患得患失，而是真正性命攸关的警示。这让夜大夫很困惑，但到底还是闭了嘴。

        她仿佛独身站在一团迷雾中，艰难地沿着可见的方寸之地向前摸索。

        好在她早已习惯独自面对一切。

        ……不过这样也就让她更加迁怒唐沄了。

        唐浮抱着柴火从她身畔走过，偷眼瞧她。

        从药师塔离开后，墨点睛与江染带着药姑庙女侍北上，去寻江染云游的师尊。

        而唐沄则带着阿夜，向东去栩州府。

        暗卫们都知道，自从在药师塔吸入霜髓后，竹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连对主人都爱答不理。

        这一路上，车里只剩这主傀二人，整日里连句话都没有。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子低气压，越发小心翼翼。

        当然不是因为竹叶，而是因为他们英明神武的主人。

        现在这批暗卫，都是几年前从唐门各支年轻一代选拔上来的。

        当年的大战折损了太多人，唐沄这样的高手尚且差点殒命，他身边的人直接换了一批。

        而这一战，也让他从那个桀骜狷狂的少年侠士，成了当之无愧的武林魁首。

        从鬼门关走过一趟后，唐沄的性子愈发沉稳成熟。风度翩翩的白衣少侠，很快以雷霆手段震慑住整个武林。短短几年，便将当初一盘散沙的江湖整理成现在这般样子。

        这些年来，暗卫们一路追随，看着他收拢各方武林势力，忠心之余，也十分尊崇仰望。

        所以看着阿夜，暗卫们就更不爽了——小小一个傀儡，竟敢对主人甩脸子，真是……

        唐浮正在腹诽，就见阿夜走到营帐门口。卷起的帐帘中，唐沄正坐着轮车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阿夜还穿着药师黑衣，黑发和黑衣之间是雪白的面容。自从在药师塔换上这黑衣后，她就再没穿过之前唐沄准备的华服。就连先前那些精致首饰都没再戴，头发也只是随手绾起，只有那坚玉颈环还环在脖子上，成了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置气。

        唐沄的衣衫似雪，眉睫黑得醒目，抬眼看她。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都被跳动的火光铺上鎏金。

        特制的轮车宽且高，唐沄身量也高，坐在上面，几乎和阿夜平视。周围忙活的暗卫们都不自主地屏住呼吸，动作也放慢了，悄咪咪地盯着这边。

        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最终是唐沄先开了口。

        他问：“饿吗？”

        阿夜垂下眼，这才看到他修长手指中托着的木盒——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碧绿的蜜瓜酥。

        火光下，蜜瓜酥上浮现某种奇异的金绿碎光。阿夜从前没注意过，现在想来，大抵是含有天外之石的缘故。

        她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无声的拒绝似在他意料之中，身份高贵的剑海之主收回微抬的手，脸上和煦的神情未变，甚至对阿夜笑了笑。

        他说：“进去吧，外面风大。”

        说着，他微微转动轮车，为她让路。阿夜没回答，迈步往营帐中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唐沄垂下眼，看着手中的蜜瓜酥。他的笑容淡了些许，睫毛的阴影盖住眼眸，掩去其中神色。

        忽然阿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今日想吃蜜桃酥。”

        唐沄愣了愣，回答：“好。”

        说着，就驱动轮车向马车方向，亲自去拿了。

        暗卫们默默地继续忙起自己的事，唐浮和唐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帐门里阿夜的背影。

        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抬手恨恨地拍在自己脑门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暗卫们：“……？”

        阿夜懊恼地扶着脑门，咬牙切齿——她明明想着绝不要再搭理唐沄了！

        这男妖精肯定是会什么魅惑人心的法术吧？!

        七年前，他也是这样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勾引夜大夫的吗？！

        唐沉远远瞧着傀儡面目狰狞地自言自语，无语转向自己孪生兄弟：“坏了？”

        唐浮摇了摇头，拨弄着火堆：“就没好过。”

        唐沄去了有一会，回来时手里端着蜜桃酥和烤肉。营帐里，阿夜正端着本医书，在灯下读着。

        帐中摆了两张矮榻，铺着厚厚的垫子和毛皮。阿夜盘腿坐在矮榻上，一条手肘斜撑在矮榻扶手上，以手支颐，就连铺在榻上的黑色衣摆都透着一股散漫劲儿。

        发现自己是傀儡后，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像之前那样畏畏缩缩、怕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了。她现在破罐子破摔，行止都十分随意——毕竟唐沄对她这个“傀儡”十分重视，甚至不惜以价值连城的天外之石投喂。

        这让她很是有恃无恐。

        点心端到面前，阿夜头都没抬。她捏起一块准备放在嘴里，忽然停住动作，抬眼看唐沄。

        唐沄不明就里地回视她，忽然阿夜将点心递到他唇边。

        她神色坦然，反而是唐沄怔了怔。随即他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点心一口。

        这动作很暧昧，可二人之间全然没了上次的脉脉情愫。阿夜收回手，皱眉问：“这其中蕴含天外之石，你为何也能食用？”

        霜髓是天外之石炼制的，可人服下便会像那药姑庙女侍一样，成瘾不说，还会危及性命。而就连她一个傀儡都会受到霜髓的侵扰，差点直接报废。

        可含有天外之石的点心和香料，却能稳固她的神识。而唐沄明明是人，却也不受影响。阿夜皱眉看了会手里的点心，忽然睁大眼，从榻上跪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唐沄。

        唐沄不明就里：“怎么了？”

        下一秒，她的面容便在他眼中放大。唐沄眼睁睁瞧着她向他靠过来，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

        轮车本身就沉重，停住时，有机括将其卡定，不会被随便推动。于是阿夜一只手擦过唐沄的脸颊，按在轮车靠背上，两人距离骤然拉近。

        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个傀儡。哪怕是这样的距离，唐沄也没有嗅到她身上曾经无比熟悉的、魂牵梦萦的气息。但不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唐沄面上波澜不惊，到底喉头轻轻滚动，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也微微一紧。

        阿夜仔仔细细地看着唐沄，眼神十分认真。火光跳动在她黑沉沉的眼眸中，连带着眼中唐沄的倒影都闪闪发亮。

        纤细的手指抚上唐沄的下颌，阿夜抬着下巴，垂着眼睫看他。明明仰视的是她，却偏偏有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之感。

        唐沄也垂眸看她，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没有人对他使用这样轻佻的动作，但他没有避开。

        空气似乎都在此刻静默了，阿夜越靠越近，近得能闻到唐沄身上好闻的气息。一片无声中，忽然她捏着唐沄下颌的手指一用力，将他的脸扳得往侧面一歪。

        唐沄：“……？”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她自言自语的嘀咕声：“这脑后也没有机关啊……”

        唐沄：“……”

        好家伙，敢情是把他也当傀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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