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关善恶
时序八月初，这天正在下著丝丝细雨，整个世界成了模糊的倒影。伊舍那躲开了所有可能来找她的人，独自坐车下山，独自走进门可罗雀的小餐馆，独自吃了一份鲭鱼套餐。这家餐馆开在犄角旮旯，人流稀少，人类的负面情感比繁华街道上的餐馆要少，诅咒自然无法在这裡滋生，所以伊舍那很喜欢这裡，儘管她也是刚刚才偶然发现这个小餐馆。
伊舍那坐在靠窗位置，一边听着耳机传来的音乐声，一边慢慢地啜著作为饭后咖啡的阿芙佳朵，望著窗外，雨依然还在淅沥淅沥地下著，八月的雨水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看上去竟同爱德华·科尔特斯的画作一般。
（注：阿芙佳朵是一种近乎甜点的饮料，一杯阿芙佳朵包括杯底的意大利浓缩咖啡和覆盖在上面的冰淇淋；爱德华·科尔特斯是一位法国后印象派主义画派画家）
一隻大黑猫走过窗边，长得竟和她小时候养过的猫一模一样。黑猫和伊舍那中间隔著一面玻璃，但这并不影响伊舍那去逗那隻大猫。她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玻璃，试图引起黑猫的注意，而她也如愿以偿，黑猫转过身，把头歪向一边，用那双闪闪发光绿眼盯著她看。
看到猫咪可爱的模样，伊舍那的嘴角经不住浮现一丝笑容。
此时，一双佈满缝合线的手抱起了猫咪。猫咪没有反抗，只是发著抖。那人用一隻手托著猫咪的臀部，让猫咪的前脚靠在肩上。
伊舍那抬头，本想看看是谁人抱走了猫咪，却发现抱著猫咪的根本不是人。那“东西”长得像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脸和身上都佈满了缝合线，就像是某种被修复过的破烂玩偶一样。留著一头蓝色长髮，左右瞳孔不同颜色。
那“东西”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便转头迎上她的目光。他望进她的眼眸深处，突然间她觉得自己被看得体无完肤，彷彿他能够看进她的灵魂深处。但她很冷静，她迎视他的眼神，背脊就像窜过一丝冷风打了一个寒颤。
这不是人类，而是咒灵。
伊舍那选择按兵不动，毕竟这裡还有非术师，要是将无辜民众捲入战斗之中那就不好了，而且咒术师有个成文的规定，就是不能在普通人类面前使用术式，只能在落下帐之后才能使用。
毛毛雨轻轻打在挡风玻璃上，嘀嗒嘀嗒的声音让人感到放鬆。伊舍那与缝合脸面面相觑，谁也没动，除了那隻猫咪，或许是因为被紧紧抱著觉得不舒服，于是牠就从缝合脸的怀裡跳了下去，一溜烟跑走了。
看著猫咪匆忙逃走的行径，缝合脸居然露出失望的神情，简直就像吵著要父母买玩具，却无法如愿以偿的小孩一样。接著，他转身，像是鬼魂一样直接穿过玻璃，一屁股坐在伊舍那的对面。而餐馆老闆娘像是什麽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擦桌子，她之所以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她根本看不见缝合脸。
“你是咒术师吗？”他面露微笑的问。
伊舍那装出一脸困惑的样子，表示她搞不懂咒术师是什麽东西。
“好吧。”缝合脸说，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伊舍那庆幸她有戴著隐藏视线的墨镜。咒术师在认知到咒灵后，也是要依靠双眼才看得见。正因如此，大多数的咒术师都会选择戴这种墨镜，不是为了装成电影裡的硬汉角色，而是为了不让咒灵察觉。
缝合脸又耸耸了肩。“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可是诅咒哦。”
伊舍那在心中暗想：能够说话，而且对答如流，拥有自我意识，这是个特级。
“听到这句话后，你的灵魂依然平静，甚至让人感到一丝冰冷。”缝合脸喃喃自语，并不在意对方到底有没有在听，“就像是月亮？”
“你能看清灵魂？”
“你这是在跟我套话吗？”缝合脸笑了笑，“不过告诉你也没关係。”他接著说：“没错，我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灵魂。”
“看穿人的灵魂啊，对我而言简直就是诅咒。”
“何出此言？”
“自十岁起，我就对所有人类都有所憎恶……我实在是太过飘忽不定又喜乐无常的人了。”她叹了口气说，语气平淡得像油亮的丝绸一样，“人类的身体受控于所谓的‘社会常规’，畏惧他人的目光，过于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听到他人对自己的好评或者满足个人虚荣心的奉承话会感到愉悦，也此为了他人意见的奴隶，正如贺拉斯所说，‘想要扰乱或抚慰那些对褒奖如饥似渴的心灵，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这有点扯远了。”
伊舍那说：“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人的灵魂都是变幻莫测的，看穿其灵魂也没用，反正都是转瞬即逝又出于偶然。看穿一个人的灵魂眼睛不会累，但心会累。”
“荣誉啊。”缝合脸慢条斯理地嘀咕著，“所有的骄傲、荣誉，无论类别、范围如何，其本质都是基于他人的看法。这不正是那种深深扎根在人性之中的愚昧吗？”
听到一介咒灵能引用叔本华的话，伊舍那挑起一边眉毛。“居然引用了叔本华的话，了不起。”
他见到眼前的女孩立刻听懂自己引用了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句子，因而露出了微笑。“你——这样你来你去很麻烦耶，你叫什麽名字？”他问。
伊舍那没回答，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你总该有个名字吧？”缝合脸说，“我的名字就叫真人。”
“真人，”伊舍那轻声说道。“是宗教或哲学的境界；具有相当修为的男性高人、道士、僧人亦获尊称为‘真人’。真是一个好名字呢。”
真人笑而不语。他得名“真人”，是因为他是从人对人的憎恨与恐惧中诞生的咒灵，用具有相当修为的男性高人来解释他的名字，可以说是十分讽刺了，而伊舍那也十分很清楚这一点。
“你刚说你很讨厌人类，可你不也是人类吗？”真人问道。
“别误会了，我也很讨厌自己。”她回道。“我一边蔑视那些意见的奴隶，一边匍匐在他人面前，想著该如何讨好他人。我内心十分鄙视这个像是小丑的自己。而解决这类问题的方案便是远离人群，不要加入别人的哭泣，不要有太强烈的感情。”
“那这个方案可行吗？”真人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双手捧著脸，凝神注视著她。她看起来不像是国中生，应该是个高中生。一头长及腰际的白髮，戴一副黑色雷朋太阳眼镜，穿著一身素黑，看起来就像电影裡的冷血女杀手一样。但是她没有一丝杀气，反而十分平静，但这种平静和下水道的老人却有著不可言喻的分别。她就像月亮一样平静，却随时散发著一种可望不可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感觉。
他很好奇这种人的身上能够产出什麽样的诅咒；又在好奇在她被粉碎时，会发生什麽事情？毕竟我们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要怎麽玩弄她的灵魂才有趣？能够利用她的灵魂去干什麽坏事？
这感觉很有趣，真人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灵魂。
“该怎麽说呢。有时觉得孤僻满好的。假如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麽就没有无意义的比较，没有过分的吵杂声，不用在任何太热闹的时刻偷偷撒谎。但世界上总是不只我自己一个。怎麽在人群裡不人云亦云，在人群裡不轻易屈服，在人群裡不随便羡慕，都是地球人每天在练习的。没有人想要不特别，然而很多事情又总是在有了开端后走入无聊至极的模型裡打转，是在拼命地跑著没错，只是无聊。”伊舍那不徐不疾地说著，语气渐渐变成低沉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吃不饱，穿不暖，而是漫无目的的徘徊。”
“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就无聊，人生如同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
见到他又引了叔本华的话后，伊舍那便问：“你很喜欢看书？”
“我喜欢看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为什麽？”
直人思索片刻，说：“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自我。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注：句子源自于安德烈·艾席蒙”
“你隐藏自己吗？”
“每个人都是这样，不是吗？”直人反问，“你也会隐藏自己吗？”
“我想我应该会。”
“你的回答还真模凌两可，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情耶，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我不清楚自己的为人，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伊舍那说，“那你呢？你也对我有所隐藏吗？”
“我刚才也说过，每个人都对别人有所隐藏。”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伊舍那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我先走了。”说罢，她拿著收据走到收银处结帐。这时真人才意识到她有多高，虽然还是比他矮一点，大约一米七八左右，反正不超过一米八。
不过真人并没有轻易让她离开，而是在她离开餐馆后，仍像个鬼魂一样跟著她走。
“喂喂，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真人说。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真人像个小孩一样嘟著嘴说：“只是名字罢了，又不是要你的命。”
“既然我们都不会再见面了，交换名字又有什麽用？”
“你还真是冷酷无情。”
“有吗？”
“嗯嗯。”真人说，“但我冥冥之中有种感觉，就是我们还会见面的。”
伊舍那转头看著他，本想说些什麽，但最后还是什麽都没说。
“你现在要去哪裡？”他问。
“回家。”伊舍那边说边走，最终停在一辆出租车前。她打开后车门，收好雨伞，再把身子探进去。
真人默默地看著她一连串动作。雨水打湿了他的头髮，天气很冷。
“那就再见了，无名氏小姐。”他朝著女孩挥手道别。
伊舍那看了他一眼后关上车门，车子随即扬长而去。
真人站在原地，直到车子转弯消失之后，他才转身离去，踏上前往电影院的道路。
听说那间电影院最近上映了一部叫《蚯蚓人》之类的b级片，或许能作为他无为转变时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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