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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孙大夫将那蛇鼠收拾完毕,温宣鱼衣衫上上都沾了血,好在孙大娘还有两套年轻时候做姑娘的压底衣衫,忙去取了来。

        她在里面更衣,孟沛便退出房间等候,但这房间本是竹制的,门扉最下面,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正好露出一寸小小的脚踝。

        赤足站在地上的少女,身上原本的裙裾软软垂下,堆在了地上,像春夜堆积的花蕊。

        人影绰绰,窸窸窣窣的动静中,少女穿好了衣服,墨黑长发垂在肩上,一直到了腰间,落在十二幅裙摆上,她赤足推门走出来,脚步很慢,那一双白玉似的双足于是完全裹在了裙摆中。

        她一手按着门扉,从里面叫孙大娘:“大娘。”

        抱臂而立的孟沛微微回眸,一身绯红的豆蔻少女脸色是这样白,却又是这样鲜明,她纤细的手指从柔软的袖口伸出,葱根一样按在青竹门扉上,让他的目光不由怔了一分。

        她的声音很小声:“大娘,可有鞋。”

        她的鞋方才来的路上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去。

        孙大娘闻言立刻去了房间,取出来一双新做好的鞋子,穿上大了两分:“怎么样?”大娘一边问,一边看了一眼,“好像宽了些。”

        温宣鱼见孟沛还在,微收了脚,谢道:“很好的,谢谢大娘。”

        孟沛出去了。

        温宣鱼和孙大娘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原来孙大夫本名孙醒,本洛阳城外世居,以妇科为擅长,但在一次妻妾争宠的后宅纷争中,孙大夫被宠妾误导,误了另一位待产的正室的时辰,又因为胎位不正,最后生下来孩子成了死胎,产妇也伤了身子,终身不能生育。大户愤怒中将他告官入狱,在花尽家中财物打点换得流徙三千里的惩罚。

        却不料,那正室家中不忿,派人在途中暗杀,行至金淮郡的时候,幸得遇见了孟沛将他救下,后又暗将在商队追随而来的孙大娘接来,将二人在这蔚州边地重镇安置下来。

        是以二人一直念叨着孟沛的恩义。

        温宣鱼从听到孙大夫名字就隐隐觉得耳熟。

        听到最后忽然心里一惊,难道是……他?恍惚记得前世曾有一位名医孙醒,尤擅妇科,曾因罪流放,后入宫侍奉,为天祐帝接生下唯一一个儿子。说起来,这位孙大夫也曾和她有一面之缘,那时她在侯府外宅,久无生育,世子曾请这位孙大夫进府一看。

        孙大夫察觉她一直自服避子汤,便隐晦劝她此汤伤身。

        温宣鱼只是沉默,最后求孙大夫可否守住秘密,不知孙大夫对世子说了什么,那晚上世子进来,沉默了一会,将她耳边的发拨到耳后,说:“无妨。”话里隐隐有安抚意味。

        这曾经的一语之恩,让她顺利过了关。

        孙大娘继续道:“若不是小孟公子,我夫妻二人这把老骨头早不知扔到了哪里去,哪里还能想着日后。听得小孟公子提起,他家中有阿婶待产,只盼到时我们能略尽绵力……”

        温宣鱼心里微微一动,若是有孙大夫在此,那么届时陈氏生产会少很多苦头,说不定更不必因为大出血而伤身,更不会陷入困境最后到了卖田典当的地步。

        她那举家南迁的念头一瞬动摇起来,时人安土重迁,舅舅已在这里生根,又为她的缘故吃了不少苦头,怎能再诓骗舅舅放弃这里一切……只要她离开,这一场祸事的始作俑者不在了,那一切也会不同。

        外间响起了长长短短的鸡鸣,天色已经亮了。

        早食简单用了馎饦,一人一碗,撒了鲜绿的葱花,清香扑鼻,两人吃完便准备趁着日头没起来上路。

        孙大夫又从后院的秘密地窖里取了些许备好的药材出来,看着上面的封纸,都是新收购的。

        这些现在看似寻常的药材,随便一份在年后开春的市场都能卖个大价。

        温宣鱼见状心里微动,也不知孙大夫有多少存货,她便道:“孙大夫,这些药材看起来极好,若是可以还能多存些,我听我邻家阿兄说这药材在南地有限,要是一打仗又要断货呢。”

        孙大夫点头,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叫他看了不远处孟沛一眼:“谢姑娘提醒。”

        孟沛牵了马,院落的黄狗夹着尾巴低低嗅着马蹄留下的味道,他的目光掠过院中的菜畦落在推开的门扉中,孙大娘同温宣鱼一起走出来,合欢襕裙下并百褶十二福裙,头发简单绾成双丫髻,肩上垂下长发梳成两根辫子,当真是俏丽动人。

        孟沛上前两步,将自己的斗篷取下交给了温宣鱼。然后他伸出手去,温宣鱼将手放在他手心,滚烫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掌,轻轻一托,她便上了马背。

        高头大马轻晃了头,温宣鱼赶紧夹紧马腹,转头看向马下的孟沛,孟沛却只是牵了马的缰绳,另一只手安抚拍了拍的马脖。

        “踏霄很温顺,不必害怕。”

        温宣鱼本想问他为何不上马,却又想到,眼下已是青-天-白-日,若是两人共乘一骑回去叫人看见难免闲话。

        ——虽然现在闲话肯定不少了。

        她忍着恐惧咬着唇嗯了一声。

        “小孟公子,我不怕的。”她说。

        但双手紧紧抓住马鞍前面鞍环,直直看着马儿,裙摆垂坠在白色的马身,她忍着不看他,明明恐惧却忍耐着没有开口。

        少女已长大了,已知道了男女之别,也知道了并不适合过分亲昵的接触。

        他想起了她昨夜微红的耳尖。

        而前世这个时候,他的阿鱼在知道了晓事知羞之后,送给他的第一份正式礼物就是那枚解结锥。

        孟沛看了她一会儿。

        仿佛有某种隐晦的情绪正在心尖和指尖蔓延。

        马儿轻轻嘶鸣一声,他牵着马上路了。

        从孙大夫家出去,上了官道,过了两处里堠,隐隐可见前面的莱山县城。

        而宁安镇就在莱山县城东数里。

        没有路引不能进城,但孟沛交了一份过路费还是顺利混了进去。

        县城比宁安镇繁华多了,街道上的赶早的人不少,温宣鱼骑在马上,引了不少目光,好在有孟沛的斗篷挡住了大部分人的视线。

        马儿在一间足服店前停下,温宣鱼疑惑看向孟沛,他眉眼是温柔和煦的神色:“阿鱼的妹妹鞋子遗失了,穿着这样不合脚的鞋子回去恐怕不妥。”

        温宣鱼无法拒绝这个理由。

        她由着孟沛扶着下了马,这一夜奔波,并未休息好,其实身体极为虚弱,落下的瞬间,她脚微微一软,他一只手恰到好处揽住了她的腰,陌生而又亲昵的接触,让她几乎不受控制微红了脸:“多谢。”

        而他看起来神色平静松开了手:“阿鱼妹妹不必和我这样客气。”

        足服铺宽敞整齐,男女宾分为不同区域,女宾处又分了内穿的足衣和外穿的各类鞋履,进去她一眼就看到了一双罗锦绸缎的翘头鞋,淡粉的色,上面绣着莲瓣,看起来雅致又好看。

        但这样的鞋子只看绣工就知道价格不菲。

        买不起。

        温宣鱼的目光短暂停留了片刻,扫过那双鞋子,向前看去,最后选了一双最普通的圆口方舃,颜色也是鱼尾灰,耐脏,是最寻常的款式,便宜又好走路。

        她看完了,便叫掌柜,掌柜进来见温宣鱼选中了这双鱼尾灰方舃,似乎有些意外。

        “姑娘不妨看看这些?”他热情向她推荐更多漂亮的款式道。

        温宣鱼摇头:“就这个就好了。多少钱?”

        掌柜笑:“这个,不值什么钱——都是去年的旧货,姑娘想出多少?您给个价。”

        温宣鱼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这鞋底,都是新的,不由有些迟疑又狐疑:“旧货?”

        掌柜摸了摸胡子:“是的,都是断了尺码的,卖了一年不曾卖掉,就这么一双,随姑娘给个意思,当小店今天的开张彩头就行。”

        温宣鱼心头微喜,没想到遇上这么个好事,她想了想自己那扑满,迟疑了一下:“十文?”

        这个价格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本已做好了被掌柜变脸骂一顿的准备,没想到掌柜却嘻嘻一笑:“成。”

        买了鞋,她让掌柜将脚上这双孙大娘的新鞋包起来,然后再出去向孟沛借钱。

        孟沛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微微笑着,一贯的俊朗雅致。

        新换了鞋,走起路来果然方便多了。

        两人走出门的瞬间,走在后面孟沛随手向后一抛,那掌柜立刻伸手接住了扔过来的一角银子,那重量让他脸上顿时笑出了花。

        “公子姑娘好走啊,下回赏脸再来。”

        两人并行下了台阶,温宣鱼狐疑看了一眼孟沛手上那包好的布袋,总觉得似乎不像是只有一双鞋的样子。

        孟沛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方才等阿鱼妹妹的时候,我亦选了一双。”

        原来如此。

        此刻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温宣鱼有些怕在人群中骑马,便想要沿街走出去,这样也正好可以逛逛街。

        孟沛伸手向她:“若是有喜欢的……”他的手心上面是碎银子、铜钱甚至还有金珠子。

        温宣鱼想了一想,没有拒绝:“那就再借小孟公子一些。”她倾过身子,纤细的手指在他摊开的手心里捡了几枚零用的铜钱。

        一枚一枚,手指点到了他手心,取出,又是一枚。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小小的唇瓣在朝阳下有了血色,像微红的莲瓣。

        她隐隐觉得孟沛似乎在看她,某种注视感让她有些疑惑抬起头来,目光对视中,孟沛并未移开目光,反而轻轻笑了笑。

        温和的,甚至仿佛带了两分……纵容。

        这样的笑容,是温宣鱼曾经从未见过的。

        上一世,她知自己和孟沛的身份差异,后来又知孟家的变故,她心里同情他,却又害怕被骄傲的他看出来,以至于和他说话总有些发慌,很少去看他的眼睛。

        而最后的印象中便是孟沛沉默幽暗的双眸,白净的脸上带着血,站在那里,看着她和渐渐远去的马车。

        那一抹幽暗的情绪和他清朗高洁的脸庞格格不入。

        那不应该是他会有的情绪。

        孟沛,他就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她看到他的笑容,只觉得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沿街小贩在叫卖各种货物,各种香粉和胭脂,艳丽又廉价的绢花钗饰,在更前面有个小摊子,温宣鱼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心里微微一动,向前快走了两步。

        她看到了小莫远之前心心念念的小点心毕罗,各种精致可爱的蟹黄毕罗和金枣毕罗罗列其上。

        而孟沛的目光则跟着温宣鱼的身影,然后一眼看到了她走过去的那前面一个卖男子饰品的小摊贩,摊贩上的饰品,挂算袋、砺石,火石袋等不一而足,横架上面挂着几枚玉佩,而玉佩下面便是几枚玉觿,又唤作解结锥。

        所以……

        孟沛脚步顿了些许,他假装在身侧的小摊挑选璎珞臂钏。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喧哗声,一辆描金朱漆的马车疾驰而至,车梁四周雕刻着芙蓉花。车辆行进毫无顾忌,引起街道上一片惊呼,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温宣鱼头上还带着斗篷,侧身而站,身上的华服在一众灰扑扑朴素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驾车的人已经快要经过了,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温宣鱼头上的兜帽滑了下去。

        马车的帷幕轻轻晃动,若隐若现的帷裳,马车里面的人似转过头来,就在这时,孟沛的手微微一动,温宣鱼整个人轻轻一转,落在了他的怀中。

        他一手按在她后脑,一面背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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