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死人破局

　　崇祯三年四月十一日，九边重镇之一的蓟镇镇府所在地三屯营的总兵府内，大金贝勒济尔哈朗正在昔年抗倭英雄戚继光曾使用过的议事厅内办公。

　　为了维护北方地区的安宁，明朝统治者在东起鸭绿江，西至嘉峪关的长城沿线设置了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榆林，宁夏，固原，甘肃九个军事重镇，史称九边重镇。

　　隆庆时，蒙古朵颜部和插汉部常常入境骚扰劫掠，因此隆庆皇帝调戚继光出任蓟州镇的总兵官。戚继光任总兵后，将蓟镇的镇府驻地从狮子峪迁到了三屯营，修缮城池，加厚城墙，并首创了空心敌台，让蒙古诸部望而却步，不敢来犯。

　　三屯营内共有七十二条胡同，将三屯营切割成一个个方块，官房民房排列有序互不干涉，护城河，草料场，演武厅和阅武场一应俱全，是名副其实的军事重镇。

　　也正是因为崇信三屯营的强大守御能力，阿敏才没有一溜烟的逃回关外，而是选择滞留在了三屯营观望形势寻机脱罪。而在弟弟济尔哈朗带兵前来与他会合后，阿敏将一应军务都推给了济尔哈朗，他自己则住进了一处富商的民宅，又开始花天酒地起来。

　　阿敏和济尔哈朗同属努儿哈赤之弟舒尔哈齐的子嗣，只是阿敏排行老二，济尔哈朗排行老六。因为阿敏的母亲身份尊贵，所以阿敏得以成为镶蓝旗旗主，而济尔哈朗则只能靠在战场上一刀一枪的打拼而被封为和硕贝勒得以参与政事。

　　尽管因为济尔哈朗自小就被努儿哈赤带在身边教养和皇太极诸兄弟关系亲近而导致两兄弟感情淡薄，但由于阿敏在诸贝勒中人缘不佳，而济尔哈朗为人谦逊低调善于隐忍，所以秉着骨肉亲情阿敏还是十分信任济尔哈朗并不十分提防。

　　自来到三屯营后，六贝勒济尔哈朗也就一开始和他的二哥阿敏照过一面，客套寒暄了一番，其余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处理公务。时而坐镇总兵衙门，时而在周边诸镇往来奔波，调度物资，整顿军纪，安抚降人，招抚附近军镇的明将……，可谓是忙的脚不沾地。

　　而他取得的成果也很是丰硕，三屯营周边那些支撑不住了的军镇将领们纷纷归降投靠，济尔哈朗几乎是凭借着一己之力，生生将大金在辽西几欲溃败的局势给稳定了下来。

　　此时的皇太极已经回到都城沈阳，正在紧锣密鼓的开展一年的春耕，以及组建他早有心筹划的汉军八旗和蒙军八旗。而借着这次入塞劫掠兵临北京城下的巨大成功，大金的威势也渐成如日中天之势，周边的那些左右摇摆的蒙古小部落们纷纷赶往沈阳同大金结盟。

　　大明为了对大金实行经济和军事全方位封锁而推行的联蒙抗金政策至此宣告破产，昔日三面夹击大金的势力如今已然只剩下东面死忠大明的朝鲜和东江军了。然而这两股势力此时也是内忧外患自顾不暇，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骚扰大金的边境了。

　　说来可笑，尽管朝鲜国主李倧忠心的执行着大明的军事和经济封锁政策，积极布置北方鸭绿江畔的防御工事，即使天启七年被大金兵临平壤定下城下之盟也依然忠心不二，如今反过头来继续帮大明牵制大金，但是他的藩属国主地位却一直不被大明君臣所承认，时常非语诘难，而起因则是他弑叔夺位，当然他本人是坚决不承认的，坚称他乃‘仁祖反正’。

　　然而朝鲜国内本就党争不断派系倾轧，西人党，南人党，大北派，小北派甚至后党纷争不休，再加上李倧的国主地位迟迟得不到大明官方正式的承认和支持，导致朝鲜的党争局面更加的混乱，李倧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此情势下还妄想凭借着在后方牵制和骚扰大金的功劳来获得大明朝堂的承认，着实可笑可悯！

　　济尔哈朗认为不出三年大金就可恢复元气，届时第一个被女真铁骑横扫的就是朝鲜，其次就是盘踞皮岛的东江军。一旦朝鲜被灭，后方安定，大金就真正可以和大明分庭抗礼了，到时候哪怕是实现宋金对峙时期的鼎盛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济尔哈朗对大金的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但是对他自己还有他家族的命运他却已然陷入了迷茫和恐惧，而这都是因为他的二哥阿敏。

　　由于早年父兄的反叛，济尔哈朗在诸贝勒中一直是低调做事处处忍让，从不敢居功自傲大肆张扬，青少年时不知挨了多少欺负，多亏了皇太极的维护，他才能有今天的成就，因而对于皇太极，济尔哈朗自然是无比的忠心和热爱，而这份热爱的浓烈程度也超越了他和亲兄弟间的感情。

　　而同样是因为父兄的反叛，阿敏则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开始越来越飞扬跋扈，残忍好斗，鲁莽任性，遇事不动脑子，一言不合即挥拳相向，从不考虑后果，在诸贝勒中人缘很差，但是努儿哈赤对他却很宽容，更是因功封他为四大贝勒，让舒尔哈齐的子孙再次享受应得的地位和尊荣。

　　对于阿敏的做法，长大后的济尔哈朗可以说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如今皇太极即位，阿敏却依然我行我素张扬跋扈，济尔哈朗认为就有些愚蠢了。和皇太极自小一同长大的济尔哈朗甚至皇太极的雄才大略和野心勃勃，他不会一直容忍四大贝勒共商国事的局面的，他是想要称帝建制的豪雄。

　　但阿敏却显然没有这份政治敏感度，或者是他手中的权力让他有了昔日父兄那般的野望，以至于他开始自遮双眼。他经常联合莽古尔泰反对皇太极的政治主张，皇太极要抑制女真贵族兼并土地，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皇太极要招降汉民赐予农田，他同样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尽管在血缘上，阿敏是他济尔哈朗的亲兄弟，但是在朝堂上，阿敏却是他的死敌！这次阿敏怯战撤退，济尔哈朗知道阿敏难逃严惩，虽然未必会被处死，但是手中大贝勒的权力却是定会被皇太极剥夺，可谓生不如死，除非他反叛！

　　这两种状况都不是济尔哈朗愿意看到的，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直到他收到了索尼的书信。其中的沐天泽的提议深深打动了他，让他茅塞顿开，他意识到再没有比阿敏战死沙场或者被人刺杀意外身亡更好的结果了。

　　如果阿敏死了，人死为大，皇太极和诸贝勒就不会再追究阿敏的罪责了，舒尔哈齐的子孙们也可以免受牵连；如果阿敏死了，那么他济尔哈朗就有可能继承兄长的镶蓝旗旗主之位，他也就更能够帮上皇太极的忙。如果阿敏死了，大金就可以避免可能要面对的分裂和叛乱，四大贝勒失其一，皇太极能够集中权力，改制称帝可期。

　　既然阿敏的死能够换回如此之多的好处，济尔哈朗就不再考虑兄弟之情了，甚至济尔哈朗还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正是为了全和阿敏的兄弟之情，让他不成为大金的耻辱和罪人，不祸及家人，他才更是要谋杀阿敏。阿敏必须死！与其让他被诸贝勒论罪处死，还不如让他死的更有价值更体面一些。

　　也因此在给沐天泽的回信中，他主动提出了请明军派人前来刺杀阿敏而他将予以配合的提议。之所以如此提议也纯属无奈之举，如今的战场态势，阿敏是不会再出战了，也就没有了战死沙场的可能；而意外身亡或者暴毙又不及被明军刺杀，既不惹人怀疑又可以在今后和明朝的谈判上占些口头上的便宜，做到师出有名。

　　诚如索尼书信中提到的，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然而祖大寿的突然出兵中断了双方的联系，如今无法可想之下，济尔哈朗只得开始独自琢磨要怎样天衣无缝的造成阿敏的暴毙，正在济尔哈朗想的脑仁疼的时候，亲卫进来凑在耳边禀报说索尼回来了。

　　“真的？太好了！天佑我大金！”济尔哈朗大喜过望，于迷茫惶惑之时得此消息，济尔哈朗心中更坚定了。

　　是夜戌时，济尔哈朗亲自巡视东门，趁值守士兵换防的时机悄悄将索尼和祖大弼一行人接入了城中。

　　祖大弼也是艺高人胆大，丝毫不考虑进城后怎么出来的问题，混在普通士兵中悄悄的进了城，在锦州时，祖大弼曾和济尔哈朗照过面，认得他，看到沐天泽说的内应竟然就是他此次的目标之一的济尔哈朗时，祖大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人瞬间懵掉了，忽然之间，他就对沐天泽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敬畏。

　　虽然他很想立时暴起发难砍掉济尔哈朗的人头，但是看看他身边三四十精锐亲卫以及附近赶来换防的大队人马，祖大弼强行忍住了，不住地告诫自己，阿敏才是大头，要吃肉一定要吃最肥的，这块暂且留着。

　　索尼是认得祖大弼的，虽然他很想提醒济尔哈朗，但是此时人多眼杂，他也不敢声张，但是一颗心却一直吊着，生怕祖大弼当场发难，看到祖大弼始终没有行动，索尼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一路平安无事，但是三屯营毕竟是大明的城池，祖大弼一队人怎会没有后手？一出瓮城，祖大弼和手下就悄悄四散隐入街巷之中，只留下一个老兵跟着索尼以方便联络。

　　济尔哈朗对这一支明军的四散离去视如不见，毕竟与明军合作密谋刺杀阿敏的事是一定不能泄露出去的，哪怕是跟随他多年的这些亲兵也都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的，唯一知道内情的就只有他的亲卫统领布泰。

　　回到总兵府的议事厅，济尔哈朗读了沐天泽给他的书信，信中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拐弯抹角的赞扬了济尔哈朗顾全大局大义灭亲的正直和忠诚和索尼委曲求全合作共赢的睿智和务实，让济尔哈朗的脸色阵青阵白十分难看。

　　“六贝勒爷，这伙明军的将领是祖大弼。”

　　“什么？是祖二疯子？”

　　“千真万确，贝勒爷，不光这个，奴才一路上发现，这伙明军全部都是咱们女真人，不完全是乔装打扮的。”

　　“女真人？知道他们是哪个部落的吗？”

　　“奴才没打听出来。”

　　“算了，应该是叛臣之后，不用管他们。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就更好隐藏了。”

　　“奴才也是担心这个。”

　　“好了，不说这些，索尼啊，这次真是委屈你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在我济尔哈朗的眼中，你是个忠臣！回头我定然会向大汗细说你的作为，想来大汗定然不会怪罪于你。”

　　索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喜极而泣道：“奴才叩谢贝勒爷。”

　　从索尼口中得知此次带兵进城行刺的居然是祖大弼后，济尔哈朗思虑再三最终决定更改计划，不再由他设宴邀请阿敏，而是改为半路袭杀。他可是知道祖大弼这个人的武功极其高胆子也极其大，若是放他近身，天知道他会不会连他也一起干掉？反正济尔哈朗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既然如此，他就不打算老驴给阿敏保住全尸以及风光大葬了，未免夜长梦多，他当夜就启动了很久以前就在阿敏身边布置下的一颗棋子。

　　四月十二日，照常饮酒作乐的阿敏被身边的亲信木图告知三屯营城东的一个富商家里藏着一位色艺双绝的美人，经他周旋，那富商情愿献出美人，只是提出想请贝勒阿敏前去他的家宅赴宴，以示对他的恩宠和庇佑，阿敏闻言欣然同意。

　　是夜，木图指引着阿敏前往那富商家中赴宴，当轿子行到一处窄胡同时，早就在一旁的房屋顶上埋伏好的祖大弼从天而降，一把将轿子中还在浮想联翩的阿敏拖了出来，可怜阿敏堂堂一大金贝勒爷，稀里糊涂的就被祖大弼给一刀削掉了脑袋。祖大弼麻利的将阿敏的人头塞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麻袋中，呼啸一声，一众人四散而逃，重新隐入街巷之中。

　　不出三日，阿敏被明军将领祖大弼枭首的消息迅速的传遍了大江南北，崇祯皇帝大喜，连夜派内侍持诏书赶往前线对辽东诸将进行嘉奖，祖大寿则迅速率兵突进兵临三屯营以接应祖大弼，而在得知了此消息后，远在沈阳的皇太极终于对莽古尔泰和济尔哈朗下达了撤回关外的命令。

　　崇祯三年四月十八，莽古尔泰撤出遵化，屯兵三屯营西门。

　　翌日，济尔哈朗和莽古尔泰兵合一处主动出击击退祖大寿。

　　四月二十，女真铁骑撤离三屯营，经由喜峰口和大安口两处关隘撤回关外。

　　四月二十一，在三屯营始终寻觅不到机会刺杀济尔哈朗以及抢回索尼的祖大弼最终以一副怏怏不乐的姿态迎接兄长祖大寿进入了三屯营。

　　四月末，马世龙率大军一路收复遵化等失地，与祖大寿在三屯营顺利会师。

　　至此，辽西地区全部光复，后金的第一次入塞劫掠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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