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69.燃烧
我的安抚还是有点效果的，小直哉很快就安定了下来，抹着眼睛开口：“他们声音很低，我也没、没听太清楚……还有、还提到了御三家的其他两家，说长老们偏向不一，各执一词……还有联姻、他们提过很多次联姻。”
联姻？
说实话，即便这个词对我而言不算也不该陌生，每每听到它时，我也会打心底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感。
只因为每次听到这类同婚姻有关的词汇时，我都会控制不住地去想我那名义上的母亲。
她甚至都不是联姻，是被我名义上的那个罔顾人伦的父亲强行抓回来生下了我。即便我已经得到了新生，即便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即便我已经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只要我闭眼回想，我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她想要溺死我那时的语气。
「你死了就好了！我就干净了！！」
哀伤到极致的愤怒与癫狂，混杂着掌风或是灌入口鼻的冷水一起，赤裸直白地，将她毫不掩饰的恶意尽数刺入她小小耻辱柱的骨血里——我的身上。
在我还不懂事、不知晓内情的时候，我也困惑过，为什么我的妈妈不喜欢我，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为什么她不带我一起离开这儿呢。
而后等我遇到了哥哥，等我知晓了内幕，我又怎么会忍心去怪她呢，她也很可怜啊。而且我也不是非她不可，我有哥哥，有弟弟，有侍女长……我有家人的。
可是现在……？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我也从家人身边送走呢？和她不一样，我不想和他们分开，即使这里是地狱，可如果有他们在身边，我也姑且能喜欢这个地狱。
……我知道原因，我当然知道。
因为这里是禅院啊。
脸颊被一只略带慌张的小手轻轻擦拭着，让我回了神：“秋叶姐……秋叶姐你别哭…我、我也不哭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送走的！”
我哭了吗？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脸颊上冰冰凉凉的泪痕，我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小直哉晶亮的大眼睛里倒映出了我哀凄的面容，笑的像哭一样，也难怪小直哉更加慌张地拿小手抹我的脸。
我抬起一条抱着他的手臂，想要摸一摸他的头，掌心在触到小男孩那禅院家一脉相承一般的硬朗黑发后轻轻摩挲了一下，又下移至他肉乎乎的小脸蛋上。
可爱，漂亮，禅院家未来的家主，我的小弟弟，小直哉。
这次之后，只怕在短时间内，是很难再见一面了，所以我想尽量记住他这张可爱漂亮的脸蛋，记住他唇角惯有的弧度，记住他亮亮的大眼睛，记住他总想模仿哥哥却也总不得要领的发型。可惜眼睛里的水就像连通了我的大湖一样，一直流，一直流，我都看不清他了。
男孩从来都不笨，现在的他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他举起来的小手僵了一下，转而紧紧攥住了我的衣领。
我被他幼稚的有些可爱的小动作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脸：“小直哉，再叫一声秋叶姐姐好不好呀？”
“我不要！”原本已经不哭了的小男孩又开始掉眼泪，这也许算是我又把他惹哭了吧，我可真是罪过：“你才不是我的姐姐！你总是逗我、欺负我！哪有、哪有你这样的姐姐！你就是大笨蛋！”
“不要搞得像是最后一面了好不好！我会去说的啊！我会去跟父亲和那群长老们说的！我很厉害！我很厉害的、我很厉害的秋叶姐姐！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小直哉喊出最后一声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而一直没说话的哥哥也在这个时候敲晕了最后一个跟过来的老鼠，把咒具塞回那个虫子咒灵的嘴里后开口了：“年纪怎么说都太小了，约定归约定，他们不可能现在就跟甩包袱一样送走你，那样没面子的也是禅院。”
我轻轻地拍着小直哉的背，没打算回答他的话，而是对渐渐平复下来的小直哉开口道：“小直哉，听姐姐说。”
“我不听！”他的喊声大半被湮没在了我的怀抱里，有些闷闷的，而嘴上说着不听的小孩喊完后也没了声音，只是小小地抽噎着，我欣慰地勾起了唇角，他总是聪明的，聪明的让我这个当姐姐的既开心又心疼，他明明还只是个比我都小的孩子呢。
“小直哉，记住哦，这件事不怪你的父亲，毕竟就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人渣堆里少有的「大人」。”
“你的父亲可是巴不得秋叶这个强大的祸害留在禅院呢，怎么会主动提出要联姻？这也不符合禅院一直以来眼高于顶的行事风格，对不对？”
沉默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的小直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笑了一下：“知错能改，这才是秋叶姐姐的好弟弟，姐姐为你骄傲哦。”
小直哉从我的怀里直起了身子，已经冷静下来了的他语气里还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个！该怎么办啊！真的要让那群家伙给你订婚吗？！”
我还是在笑，眼泪终于止住了，我看清了小直哉的样子，我记住了，似乎又有人来了，没有时间了。
那么我现在该说些什么呢？我该给他留下些什么？你是个出色的孩子？不要迷失你的本心？有你这样的弟弟是我的骄傲？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启唇。
“来，小直哉，像姐姐一样，再看看姐姐。”
他还懵懵懂懂，而我的下一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砸的他晕头转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忘了吧。”
“什……”
他的话没说完，刚开了个头，咒力瞬间消失殆尽的反噬就让这个心惊胆战地奔波了半个晚上的男孩昏了过去。
我把小直哉平躺着放在了地上，拍了拍胸口抑制住那种混杂的恶心感，而哥哥在这时发问了“为什么？”
我看向不远处的树林，那些人影正迅速地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说到底是个势单力薄的孩子，与其记挂着秋叶，一心想在这个泥潭里改变些什么然后被早早针对，不如忘了这些，安安心心地当他的小少爷，禅院死不死都无所谓，小直哉一定要好好的。”
哥哥嗤了一声：“你倒是舍得？”
“当然不了。”我转身看向哥哥，他背着光，而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永远亮如萤火，让我一眼就能找到：“毕竟秋叶是个很小心眼的人，才不想让小直哉忘记秋叶呢，所以秋叶才没用束缚嘛，万一这小没良心的真的忘了，那就随便啦。”
没等他开口，我接着追问：“哥哥，要不要和秋叶一起走？”
哥哥挑了下一边的眉毛：“我没幻听吧？和你一起走？”
“没听错哦”我上前了一步，对着他伸出了手：“秋叶想了又想，果然秋叶还是讨厌这个该死的地方。”
“所以，来吧哥哥，我们叛逃吧。”
他没动，只是垂下眼睫看向我的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我再度上前：“就今晚，就现在。”
“哈，弟弟就是给他一点选择的余地，哥哥这里就是直接选完了？”他终于有了反应，蹲下了身，我直直地看进了那对翠绿双眸，看到他眼底即将燃起的火光“我很讨厌麻烦，特别是这种可能很难迅速解决的大麻烦，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违约？”
“因为我们本就是禅院最不听指挥最反叛的兄妹不是吗。”我一头撞在他的额头上，而他也任由我撞。
“什么没有后顾之忧的被扫地出门，与其等他们不知何时的反悔，不如来彻底的当一回疯狗吧。”
“咬碎那些道貌傲然的面具，撕裂这个禁锢我们的牢笼，给所有看不起我们的混账一点颜色看看。”
那片鬼火烧了起来，一如几年前的雪夜，烧的迅猛，烧的畅快。
“小疯子。”他退开站起，随意地拍击了下我伸出的手：“正巧我也不想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那么合作愉快。”
“那么第一步就是逃出去啦！”我笑了起来，刚要顺着他的手跳到他背上去，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看到了强撑着自己走出来的侍女长——可能是因为咒力超过普通人的限度却又不够多吧，居然在我全力催动人间失格后还能站着走出来。
叹了口气，我还是不顾哥哥皱起的眉头和谨慎的眼神，上前几步扶住了她。
“您要拦我吗？”
她摇了摇头，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然后有气无力地开口：“屋子里…听见了……积蓄、全部……您…多保重。”
接过了小包，我看了它一会儿，又抬眼看向她：“如果你说，我们就带你一起走。”
意料之中的，她挣扎着站直了身子，坚定地摇了摇头，用有些沙哑的气音缓慢地说道：“只能是…累赘，您一定……一定要离开、远远的。”
说完，她对我缓慢又坚决地弯下了腰，幅度极小，一点都不标准，却是我见过的，她行的最放松的礼。
她转身，向着那个屋子一步一顿地走回，我捧着手中的小包，想到了很多。
如果我们成功逃脱了，又或者我们被抓回来了，她都逃不过的，她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呢？她会受到怎样的拷问呢？她会不知道吗？那她会给自己选择一个怎样的结局呢？
“真的不走吗？姐姐。”我低声喃喃。
她抬手扶住了门框，明明肩膀在颤抖，虚浮的脚步几近摔倒，攥着门框的手指也已经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却仍然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个屋子。
同哥哥的四处窜从来都是隔三差五目的明确的规划路线，早在我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禅院不那么隐蔽的资料库就被我们翻了个遍。
我那父亲怎么可能会没有别的子嗣，不过是早夭的早夭，普通的普通，被他自己“失手”弄死的都不止一只手。
在他也死了后，那些剩下的孩子要么失去了最后的庇护销声匿迹，要么被发配到别处，要么……
看到最后，只有一个女孩还和我、和这里，有着直接的关系。
她是「人间失格」的侍女长，她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年长，没有名字，空有不多不少的咒力一身，她在记录上的人生寥寥几笔，何时生，咒力几许，何人所出，谁的女儿，谁的姐姐。
可我记得的远比这要多，更衣，用餐，生病时的照料，入睡前的故事，充斥耳边的唠叨，悄无声息地处理掉那些被不怀好意之人塞来小屋的“侍女”。
和收到礼物那时眼中的亮光。
一阶阶楼梯在我的视野里自下而上地吞噬了她，我看不见她了，她听到我叫她了吗。
小直哉似乎要醒了，我不再耽误时间，干脆利落地翻到了哥哥的背上，在哥哥发力奔跑的前一秒，我看了我的小屋最后一眼。
二楼的窗子已有火光冒出，我看见她背对着我们坐在窗框上，我第一次见她散下那头长发，在风中，像是一面代表着自由的旗帜。
她手里拿着幼稚的小风车，随风转动，转动着，飘飞着，如同两朵盛放在烈焰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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