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0.轮转（下）
大庭叶子的肩膀不知何时就已经开始颤抖，她闻声抬头，看着眼前已经完全褪去了那个微笑面具的夏油杰，居然笑了一下。
脸都僵了，估计笑的很难看。不过夏油老师就不一样了，夏油老师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她不合时宜的想着，握拳的右手在意识到夏油杰想要冲过来之前就已经迅速抬起，拳心向上，拳眼向外，平举着对准了自己的左胸口。
霞光满天，斜阳给公园打上了橘黄色的滤镜，照在了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
那根簪子，在血色一般的夕阳照耀下，闪着寒芒。
“很抱歉……一直瞒着夏油老师，其实今天早上我就已经偷偷把它带在身旁了。”
“……它就是那个要找的东西对吗。”转瞬间管理好表情的夏油杰微微上前了一步，对随着他动作立刻倒退一步的大庭叶子伸出了手“不管怎么说，先把它给我，叶子。”
大庭叶子摇了摇头，再度后撤了一步，对着夏油杰又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然还带着一丝宽慰的意味“请别担心……她们和我说过了，触发条件只是有些吓人而已，我、我只是会昏迷……那样的话……”
尖端已经隔着不厚的秋衣贴上了皮肤，大庭叶子还在笑，但是夏油杰看得见她眼眶蓄泪。
“……那样的话，夏油老师可以留在这里，我们此行的目的也能达成…是‘双赢’不是吗？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没关系？你的手现在抖成什么样子自己不知道吗？”夏油杰也笑了，气的。
大庭叶子微微歪了歪头，讪笑的模样像是调皮的学生在对着老师撒娇讨饶：“老师别这么严厉嘛……这么尖还这么长，任谁要自己扎进去都会忍不住害怕吧……反正我不可能不怕啦。”
“还知道害怕？”尖端已经透过衣料间的缝隙没入了衣服，夏油杰也笑的更危险了——他气的不轻“我一直以为小叶子应该是一年级四个人里算是稳重的那个，但是我发现最近你一直在给我新的惊喜。”
“孤身一人去迎战特级咒灵，私自留下一个特级咒物，拿着照片‘威胁’老师吃饭，现在还要在我姑且推测是咒灵的家伙、在她们的驱使下用簪子在老师面前自残？”
“……”大庭叶子盯着夏油杰，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被五条老师拿到照片居然也可以并列其中诶……”
夏油杰抬手啪一声拍在自己的脸上，大庭叶子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连气都生不出来了。
“……别再转移话题了，叶子。”他拿开脸上的手，再次对她伸出，语气也恢复成了好好老师的状态。
“不管你拿着它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至少等硝子老师或者悟老师将它仔细认真的检查过后，再决定要不要相信，好吗？”
“现在，把它交给我。”
大庭叶子依然没有动，甚至暗暗深呼吸着给自己打气，眉头紧皱的夏油杰终于松口“我答应你，待几天都可以，这样行了吗？”
闻言，大庭叶子终于抬头，她舒心的笑了，放下了手，一边说着“真的很对不起，不过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夏油老师请别生气”，一边向他走过来。
夏油杰见状，虽然心头不快，但对着眼前一无所知、只是单纯希望他能同家人和好的学生也实在是没心思生气，只能无奈的长叹。
然而不过转瞬，他便发现了违和。
她会这么做？
明明昨天想让他一起吃晚餐都要拐弯抹角的密谋，对于他与家人的“曾经”更是没有擅自去妄加揣测后说些大话。
结果今天就突然性情大变，一改往日怕添麻烦的性格，甚至要以自己来“威胁”他留下？
看着那簪子精雕细琢的尾部即将落入手中，夏油杰指尖微微蜷缩。
等等。
这不对。
这不是小叶子。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抽回了手，却终究迟了一步。
经过快两个月的咒术师特训，原本就足够敏锐的观察力搭配上被疯狂训练过的反射神经和趁人不备猛然发力的寸劲，使得对着学生一时不慎的夏油杰被大庭叶子的突然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的右手紧握着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被紧握着那簪子。
眼前是湛蓝的天空，片片的白云，一望无际的草原，满天飞舞的樱花。
巨大的樱花树下，站着两个手拉着手的和服少女。
他在她们身前不远处静立，她们对着他眼泛泪光的微笑。
“时间不多了，夏油大人。”一个女孩说着。
“请原谅她吧，夏油大人。”另一个女孩接道。
“夏油大人。”
“夏油大人。”
两滴泪水滑落脸颊，双胞胎的姐妹流泪都如同镜像般和谐。
“三叶大人，我们，永远都爱着您，夏油大人。无论这岁月流转了千年或是一瞬。”
幻梦般的景色渐渐消散，少女们的面容渐渐模糊。
“请您鲜活的、幸福的、美丽的活下去吧。”
那二重奏的声音也朦胧飘忽，消散在了女孩们的惊叫声中。
“夏油大人！！”
夏油杰缓慢的眨了下眼，他看向声源，枷场姐妹们飞速赶来他的身旁，一左一右的满脸慌张，菜菜子拉着他嘴唇开合，美美子轻推着他怀里的人。
怀里？
夏油杰的视线再度向下。
他看到女孩的发顶，漆黑如墨，明明她此刻实实在在的倒在自己怀里，却仍像是一片秋叶一样，轻的仿佛没有重量。
就好像、就好像……
夏油杰松开了手，算的上有些踉跄的飞速倒退了两步，枷场姐妹扶住了大庭叶子，她们的眼神在他和她身上交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她们看到女孩胸口开始浮现浅红色的簪子。
他也不太明白——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大脑也似乎因为没有了供给而变得生锈僵化。他没法思考，没法理解眼前发生了什么。
明明也没有吞噬咒灵，可他就是感觉自己的胃很不舒服，嗓子也在发苦，舌头也在发苦，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挣扎发苦。
菜菜子过来扶他，她不停的说着什么，可是耳边传来嗡鸣，他听不大清，他看着女孩快要落泪的惊慌神色猜测自己的表情不佳，可他感受不到嘴角的存在，他都没法用微笑来安慰她。
手机在兜内振动，夏油杰抬起右手去拿，拿出了手机，夏油杰却发现它在抖。
抖？为什么抖？是自己的手在抖？因为太凉了吗？什么凉？手机？簪子？还是几秒前女孩冰冷的指尖？
电话振动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自动挂断，然后没过一会儿又再度响起，夏油杰像是被振动感拉回了人间，换了左手划开了接听键。
他像马上溺亡的人揽过满是空气的气泡，饥俘突然看见了一大杯温水，不能根治问题，但至少可以缓解。
“喂？悟？怎么了？”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的希望电话那头的挚友立刻说些什么来转移他注意力，哪怕、最好是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也行。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别让他再去回想了。
怀里冻彻灵魂的触感。
··
医务室的门被来人不算温柔的嘭一声推开，引的刚刚放下手机的五条悟和看着病床发愣的家入硝子回头。
是伏黑惠。
他的额头有层薄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他站在门口看向室内的病床，手臂还维持着推门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等等我们啊伏黑！”
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也立刻赶到了他身后，然后被毫无反应的伏黑惠齐齐拦在门口。
如果是在往常，钉崎野蔷薇应该会一掌拍在他后背上说他挡路，虎杖悠仁则是会摆来摆去的看室内的景象，然而二人此时却毫无动作。
甚至连五条悟看着伏黑惠现在可以说的上狼狈的模样都没出言打趣一二，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当世最强此刻面无表情。
直到二度拨打过去的电话被人接起，几近凝固的室内空气才再度流动起来。
五条悟几步走到门口，一边说着“我出去打个电话哦”一边把三个人揉把揉把推进了医务室里。
门被咔哒一声关上，三人仍然挤在门口，伏黑惠依然是日常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眼眶里那对海蓝色的眸子却在一刻不停的颤抖。身后的虎杖悠仁试探性的抬起了手，又放了下去。
最后还是家入硝子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回神了，过来吧。”
伏黑惠如梦初醒般的抬脚走向病床，短短的路途还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而他身后的二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磨磨蹭蹭的跟了上去。
黑发的男人即使是昏迷，周身那股蛰伏的攻击性也没有减弱丝毫，可即便如此，眼帘紧闭的天与暴君此刻就躺在病床上的事实也无法被忽视。
在病床上的景象完完全全的展示在自己眼前，伏黑惠心头都一直萦绕着一种不真实感。直到他下意识的拉住了伏黑甚尔的一根手指后，温度的传递才令他稍微清醒了些许。
但清醒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荒唐感，或者说是自接到电话后就一直潜伏的荒谬感此刻终于山崩海啸般的爆发了。
任务出了意外？伏黑甚尔受了伤？
意外？受伤？伏黑甚尔？
伏黑惠的指尖抽动了一下，而后又更加用力的拉住了男人的手指。
在场唯二的女性、钉崎野蔷薇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由她来当这个打破一室凝固的人，“家入老师？”
视线一直停留在伏黑甚尔脸上的家入硝子缓缓的眨了下眼，眼神落在了怔愣着看向病床的伏黑惠身上。
静默了一会儿，她又移开了视线，不知看向了桌面上的哪处“身体上的伤已经治好了，别小看天与咒缚的肉体强度。”
“……不过，”家入硝子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内里的意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让他没办法醒来。”
“……会醒来的对吧？家入老师？”虎杖悠仁小心翼翼的问道。
“会的哦。”家入硝子语气平淡，仿佛叙说的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别对大人们这么没信心吧？而且……不是还有叶子吗？”
二人一愣，异口同声“叶子？”，就连伏黑惠也讶异的转过了头。
家入硝子起身开始收拾桌上有些杂乱的各类数据报告文件“别问那么多，尝试迷信一下无所不能的「人间失格」吧。”
话音落下，没等三人有什么反应，家入硝子已经利落的夹着一堆文档摆摆手出了门。
得了医师的安慰——其实也说不上安慰，但众人心头的不安却也神奇的平复了些许。
虎杖悠仁故意轻撞了一下伏黑惠“好啦伏黑！相信家入老师！她都说了没事不是吗！”
“甚尔老师那么厉害，伏黑你别自己吓自己。”钉崎野蔷薇也是像平常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伏黑惠一个趔趄，但他难得的没有生气，反而轻轻笑了一下。
“我才不担心。”
“这家伙一直都晚睡早起的，我都没见过他睡着的模样，见过也忘了。”
“真是，装不住酷了吧，这可是能让五条老师笑半年的糗事，在被笑之前就让你心安理得的睡一阵好了。”
伏黑惠在最初的荒谬感过去后就已经镇定了下来，虽然残存的紧张让他难得的话多且有点语无伦次，不过两个同伴显然没在意这一点，而是顺着他的话头开玩笑。
先这样吧，好好睡一觉，记得按时醒过来就好了，姐姐早晚有一天也会醒的，你也一样。
……爸爸。
··
家入硝子关上门的时候，门外的五条悟刚刚放下手机。
看着她出来，五条悟抱臂倚着墙，歪了歪脑袋“你没和他们说实话？”
家入硝子也在门的另一边靠墙而立，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复杂的东西让小孩子们知道太多也没用。”
“连我都不说吗？”
家入硝子把目光投在了自己手中的报告上“你的六眼不是比我看的更清楚。”
“嘛，话是这么说啦。”五条悟站直了身子，意味不明的叹了口气“但困住那家伙灵魂的可是「人间失格」独有的咒力流向嘛，硝子才是专家不是吗？”
家入硝子没吭声。
“不过杰跟我说了他们那边的事，硝子你也知道高专内部现在有卧底嘛……太巧了吧？”
“‘那东西’还没找回来吗？”家入硝子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杰那家伙又怎么了？”
“伏黑甚尔那家伙都这样了，不是显而易见的没找回来嘛，我也马上又要出去啦。”五条悟穷追不舍“杰没怎么样哦，是小叶子出事了。”
闻言，家入硝子终于舍得分神抬头看过去，五条悟不知何时拉下了眼罩，那对苍天蓝眸藏在发间的阴影里看着她，神色复杂。
他笑吟吟的，面容明艳仿佛曾经少年，唯余那双眼寒光凛冽，在阴影中破碎似的璀璨。
“硝子——”
他开口，语气同表情极为不相符，像是在叹息一样的，可最强有什么理由去叹息呢。
“……我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呀。”
家入硝子和他对视着，半晌，她用空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把一股脑乱拿出来的文件都丢给了他，“我的肩膀可没地方让你撒娇。”
“诶——真严厉啊——”
看着那抹在廊道里过于漂亮显眼的发带消失在拐角，五条悟随意的把文件在腋下一夹，带好了眼罩，又是那副万事有我无所谓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啊，我的肩膀也快满啦。
··
挂断电话，站在阳台的夏油杰望着楼下的景色出神。
伏黑甚尔那家伙居然也会被诅咒啊。
……哈，毕竟是「人间失格」的咒力啊，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吗。
身后传来开门声，夏油杰放下按揉太阳穴的手望过去，菜菜子看向他欲言又止，美美子轻轻关上了卧室门。
扯扯僵硬的嘴角恢复微笑，夏油杰招手让她们过来，枷场姐妹二人见状再也忍不住，飞扑了过去后便开始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我们早该告诉您的！或者至少把它换个位置！我们不该说什么希望您留下…我们昨天就该拿出来的！真的、真的对不起！”
菜菜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夏油杰无奈的笑笑，抬手给她擦眼泪“好了好了……事已至此，而且就算你们交给我了，最后也是会变成这样的，不过是地点不同罢了。”
“那……夏油大人要回去吗？”掉着眼泪的美美子抽了抽鼻子，“我们帮忙扶着叶子，帮忙收拾东西。”
回去吗？
夏油杰看向姐妹俩的卧室门，无声的叹了口气。
昏迷状态的「人间失格」可是没法控制的，不能用咒灵载他们回去。
一男二女带着一个昏迷的胸口还插着“利器”的女孩坐列车？他看了都想把自己抓起来。
“……算了。小叶子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就待几天吧。”
夏油杰说着，在姐妹二人的头顶揉了一把，抬脚向卧室走去。
上午还跟着自己走这儿走那儿的女孩此刻就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上被枷场姐妹俩小心的换上了睡衣，看起来更像是睡熟了一样——如果忽视她胸膛根本没有起伏这件事。
夏油杰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静坐了一会儿，试探性的伸出了手。
在指尖距离触碰到大庭叶子还有一段距离时，夏油杰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咒力的流逝，这让他稍稍安下了心。
咒力还在平稳流动，那她暂且还是安全的。
瘫倒在座椅里，心累的夏油杰看向站在门口低着脑袋的美美子“菜菜子呢？”
美美子闻声抬头“……去和奶奶说我们要长住一段时间的事了。”
夏油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而后便看着那已经完全变了颜色的簪子出神。
太阳落山了，房间里的光在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夏油杰看着那片在昏暗里熠熠生辉的猩红叶片，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美美子抱着布偶坐在了他身侧的地毯上也浑然未觉。
名为命运的巨树开始为新的篇章开枝散叶，许许多多人还未曾意识到，便已悄无声息的卷入其中，成为枝干，成为新叶，成为养料，亦或是成为攀登者。
而在向着云层上的天光前进的路途中，即便有人敏锐的察觉了蛛丝马迹，终究也只能义无反顾的顺着自己选择的枝丫攀登至顶。
不过，外界的一切一切，已经与睡美人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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