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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鹂


昏黄视线里有几道日光穿透百褶窗,在寂静的室内划出光痕。常年被檀香熏过的房间,总是有一股清淡的香气。

        塌上的案几上摆着一叠精致白嫩的芙蓉糕。

        陶安格忍不住伸出手指勾了一块,放进嘴里。温廷均接过温叔手里的药箱,道:“温叔,我来吧,你去忙吧。”

        温叔点了点头:“等到饭点,我再来过来。”

        温廷均说:“辛苦温叔了。”

        陶安格吃了一块芙蓉糕后抬头,她半边脸颊还微肿着,白皙的皮肤透着红,吃东西只敢用另一面,生怕扯动面部肌肉,疼得她呲牙咧嘴。

        温廷均转身时,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鼓着半边脸,像个偷吃的小松鼠。

        他拎着药箱,撩起长衫坐在陶安格的对面,隔着案几,陶安格甚至可以看到师父出垂下目光时浓密的睫毛。

        温廷均的动作不紧不慢,十分的温柔,打开药箱,用棉签沾了消肿的药水,包裹在棉纱里,然后轻柔地敷在陶安格肿胀的侧脸上,温热的指尖无意擦到她发热的肌肤,激起了一片痒意。

        陶安格愣愣地看着师父。

        “这是我去年种的三七,”温廷均说,“没想到第一个用的是你。”

        三七有活血消肿的功能,是去年温廷均研究本草纲目等草药类书籍时所种的,这是温廷均的乐趣之一。

        她的师父,喜欢读书喝茶,喜欢药理木雕,像一个身兼百家杂学的深山高人。

        “师父……”陶安格委屈地撇嘴,“你就别取笑我了。”

        温廷均笑了声:“昨天你突然说不来了,是不是因为这个?”

        陶安格目光垂落,点了点头。

        温廷均难得开起了玩笑:“怎么,怕是师父嫌弃你啊?”

        陶安格低头,心虚地小声道:“没有。”

        她确实担心师父嫌弃这样的自己,不好好在学校学习,又开始惹一些麻烦事。

        温廷均收敛笑意,温柔道:“是不是可以师父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陶安格局促地抬眼,撞入温廷均的温柔里,她情不自禁地托盘而出:“还不是以前留下来的仇怨,现在是来还报复了。”

        温廷均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她说。

        “不过这次算是彻底解决了,”陶安格保证道,“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其实通过乔琳,陶安格不止一次反思,以前的自己是有多么令人讨厌。想到这,眼眶不禁泛起了酸涩。她快速回忆自己前十几年做的事,欺负同学,恶搞宋天,整天气老师,气父母,现在想想,以前的她从头到尾都透着恶劣两个字。

        现在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陶映辉宁愿让她休学也要送她进山里。

        “师父……”陶安格犹豫着问,“以前的我是不是特别讨厌啊?”

        温廷均歪着头看着她。

        陶安格心里忐忑,可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讨厌我吗?”

        她想起刚入山时,也没少折腾温廷均,打碎他的茶盏,故意在他垫子上放虫子,还在他的茶水里放盐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

        如今她自省,庆幸师父的好脾气,没在她入门的第一天,就把她扫地出门。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陶安格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与温廷均相接。视线下移,她瞄了一眼师父薄薄的唇。

        她以前就觉得师父的唇形很好看,轮廓清晰却不锋利,许是养生的缘由,所以不管春夏秋冬,都是天然般的红润。

        她在安静的片刻中心猿意马,却听见师父温润且低沉的话语:“师父怎么会讨厌你呢?”

        明明是反问句,却让陶安格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

        晚饭四菜一汤,清炒山药、糖醋排骨,爆炒扇贝,汤是滋补的莲子百合汤。

        温廷均常年住在山上,所以高薪聘请了一位私人大厨。即可以守得住山上的苦闷,也能遵循温廷均的养生要求。大厨每隔一周要去山下购进一批食材,如此反复。

        温廷均的饮食相对清淡,陶安格跟在他身边学艺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但她看得出来,糖醋排骨肯定是临时换的,师父知道她喜欢吃肉,也知道她爱酸甜口的菜系。

        晚饭一如既往,只有温廷均和温叔一起吃,如今再加上她,三人围着胡桃楸木材质的桌子吃饭,期间,温廷均帮她夹菜,嘱咐她多吃点。

        饭后,陶安格去雕刻房,她在山外只能用雕刻刀做一个雕一些小饰品,工具不齐,自然也做不到工序上的练习。

        上次暑假来时,师父交给她一块上好的紫檀木,棕紫色的细腻的材质,让陶安格爱不释手。师父说这是提前给她的十七岁的生日礼物,让她自由发挥,想雕什么都行,她想了很久,都没想好。

        紫檀木她没带走,只是放在了雕刻房的展示架上,展示架是师父帮她做的,上面放了许多大大小小她学习木雕后的作品,从最初连刀都拿不稳时雕成乱七八糟给木材毁容的物件,也有第一件有轮廓有模样的成品,再到最后雕出了第一件纹路清晰,轮廓也肆意有神的烈马。

        她还记得她雕出那批烈马后激动的心情,冲进师父的书房求表扬。当时师父端详看了好一会儿,神色认真地评价:“很美。”

        是一种大草原上奔腾狂放的美。

        她盯着自己的作品,陷在回忆里不可自拔。恍惚而过,这些承载着她回忆的物品像每个时段的钥匙,即使再过很多年,只要再看一眼,还是如此清晰。

        “在做什么?”身后传来一声问候,打断了陶安格的回忆。

        陶安格本能地喊:“师父。”

        温廷均换掉了长衫,只穿了一套极为舒适的家居套装,软棉的布料贴在他肩宽腰窄的身材轮廓,格外的熨帖。

        陶安格并不是第一次看他穿这样风格的衣服,但每次都有眼前一亮的感受。

        想必是相貌过分优秀,就连再普通不过的一套家居服,都能传出别具一格的效果来。

        见她盯着自己打量,温廷均笑了笑:“怎么,是不是不习惯师父穿这种风格的衣服?”

        陶安格说:“没有。我只是觉得……”觉得很好看,所以想多看两眼。

        她这话她不敢说,面对师父,她有很多话都宣之于口,不敢像面对宋天,周迎时那样,什么都说。

        “上次你说我穿着很好看,”温廷均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接着说,“我就让温叔多帮我买了两套,总是穿长衫,估计真要成老古董了。”

        陶安格没忍住笑了:“师父哪里老了,师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好时候。”

        温廷均也笑了笑:“看样子今晚的糖醋排骨糖放多了。”

        陶安格不解地看着他。

        “小嘴都变甜了。”温廷均接着说。

        陶安格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温廷均目光扫了一眼展示架,叹了口气,也颇为感叹:“不知不觉,你已经雕了这么多了。虽然手艺上还有很多瑕疵,不过当时陶叔也只是希望能磨练一下你的脾性。”他转过身,对陶安格说,“现在看来,你的脾性已经磨练成了,陶叔应该很欣慰。”

        陶安格听出了话外之音。

        脾性已经转变,陶映辉并不指望她成为什么木雕大师,以后还要不要学下去全看她自己的意愿,如果不想继续学下去,以后就可以不用来了。

        突然之间,陶安格心里有点堵得慌,闷闷的,有点赌气地问:“师父这是要赶我走吗?”

        温廷均对于她歪曲理解的能力表示无奈,笑道:“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

        陶安格眨了眨眼睛。

        温廷均柔声道:“我只是让你考虑清楚,自己做选择。”他顿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说,“不管你的决定如何,你都是我唯一的徒弟。”

        唯一的徒弟。

        陶安格像是被什么敲中了一般,有点恍惚。

        她没有说话,周边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隐约能听见若隐若现的蝉鸣声。

        静了一会儿后,温廷均开口问:“你昨天说雕的黄鹂呢?”

        陶安格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在这呢。”

        这是她上次离开时,温廷均交给她的任务,是一个镂空的,外面环着一圈边缘轮廓的木制吊坠。陶安格特意在中间最上方的位置钻了一个小孔,穿了一条黑色的呢绒绳。

        温廷均让她雕孔雀,她却因为偷懒,换成了黄鹂。

        木制镂空吊坠中间,是一只欲准备展翅飞扬的黄鹂,淡黄色的木材与黄鹂的本色相得益彰。

        温廷均的手指缓慢地摩擦着,从尖尖的嘴,到细腻的绒羽,最后在轮廓的边缘轻轻蹭着。

        他认真地打量,陶安格却站在他身旁,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评价。

        良久,温廷均说:“孔雀的纹路复杂漂亮,却只能圈养。而黄鹂自由且灵巧,”他顿了顿,转过头,温柔的双眸在初升的月光下微闪,“和你很像。”

        陶安格在这句“和你很像”中愣了神,所以师父是什么意思?她雕的是好还是不好?

        温廷均嘴角露出一点弧度,将吊坠放在她的掌心,声音低缓又好听。

        他说:“雕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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