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4、一只大馅饼
奥运会开幕那天，巴奢接到了松北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特制的大红信封。这学校在外省，是儿子自己选的。所学专业非第一志愿，不是汽车制造，而是农业机械化及其自动化，真与拖拉机有关。巴立卓万般无奈，嘀咕了一句：“你爷爷就是个种地的，难道这是另一种返祖现象？”
这话叫孔萧竹知道了，在家里骂了三天。儿子到底忍不住了，誓言铮铮：“你们就吵吧闹吧，这个家我再也不回了，春节都不回！”
孔萧竹被吓住了，默默准备儿子的行装，期间还掉了几回眼泪。
巴立卓没害怕，小孩子猫一天狗一天的，何必当真。所以，前妻骂也好哭也好，他都懒得理会。正忙着在雪都看楼盘呢。都说美国次债风波引发金融危机，国内一线城市的房价要跳水，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房子降价。那天听人说笑话，谁要是有一亿元人民币，就可以去上海贷款买汤臣一品了。
现在的售楼处，那是装修得相当好，只要你一脚踏进门，第一感觉便是够档次，第二感觉，你也是个有钱的主。在这两种感觉的夹击之下，看房的人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无论去哪家看楼盘，都有笑盈盈的美女迎上前来，先捧一杯热咖啡给你，然后训练有素地指点山水形胜，温情款款地介绍户型布局，搞得你心生错觉，自己真成了一个大款，净做大买卖干大事业。
房子看多了也烦，巴立卓终于在花都地产买了一套电梯房，小高层小户型，才九十个平方。小张跟着去看了一回，啧啧称奇，堂堂的巴总住这么小的房子？巴立卓拍拍他的小兄弟，说：“人生在世屈指算，最多三万六千天；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只需三尺宽。”
“哈，”小张被逗乐了，记得当年的小巴局长就这样，说啥都一套一套的。“你这三尺宽的房子总要装修吧，交给我好了。”
“你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你爹妈需要你照顾，何况你还没娶媳妇呢。”巴立卓认真地想过，小张突然冒出来而且如此之热络，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企图？商人都有商业嗅觉，无利不起早，硬拉自己去“爱琴海”肯定是感情投资了。
“我当年还欠巴总一份情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丈夫无故不杀羊。”
小张强烈反对：“咱们是好哥们呀，说这话见外了。”
“四十多岁的男人，当官的要清廉不垮，经商的要纳税守法，朋友间也别伸手乱拿。年轻时犯个错还能洗心革面，四十来岁再失足，可就回天乏术喽。”看来，巴立卓还在为找小姐的事自责。
小张何等聪明之人，焉能听不懂弦外之音，就说：“大哥言重了，下不为例。”
“兄弟，你说实话，是不是从哪里得到了啥风声？”
“也不算风声，联通的刘宇副总夸过你，说你很有头脑。”
“你跟刘宇很熟？”巴立卓说完就后悔了，如今谁都明白，生意人同有权人关系好意味着什么。
“没问题，不是一般的熟悉。”小张有些洋洋自得。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巴立卓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刘宇在联通，我在网通，他再如何爱才，我也远水不解近渴。”
“山不转水转，联通和网通就要合并了，地球人都知道。”
“以后再有什么消息，你要尽快告诉我。”
小张微微有些难为情，他担心对方把自己看做投机取巧的势利小人：“只要不太傻的人，谁看不出来大哥是个人物，随时会脱颖而出。”
“谢谢你，兄弟。你对我很重要。”
巴立卓之所以说小张重要，原因固然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因为孤单。放眼省城，自己真没几个熟人。这几天，他就像蜗牛一样躲在壳里，一场接一场地看奥运赛事转播。
奥运赛事如火如荼，各运营商都严阵以待，网运等部门的气氛尤为紧张，早早就封网了，封网期间不准施工，每天定时拨叫测试，将结果层层上报。备板备件全天候受控，前端设备的电板由维护人员随身携带，大有枕戈待旦之势。管理人员也排定了值班表，如外出必须事先请假。巴立卓领衔安保部，就要坚守岗位。没办法，吃哪庙的饭，还得撞哪庙的钟。
新闻媒体上全是奥运会的盛况，省公司也不开会了，巫奎还是神龙不见首尾，乔月贤等副总也不大露面，都像冬眠了似的。风平浪静中，却涌动着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种种潜流，不仅省联通的一伙人心惶惶，省网通机关人员也跟着六神无主。还是在电梯里，巴立卓碰见了财务部裘主任，便问：“有啥新消息没有？”
“你问我，我问谁去？忙得连上网的时间都没有。”财务部一如既往地加班加点，裘主任没好气。
所谓的新消息，其实都来自于互联网。联通集团、联通新时空和中国电信已正式签署转让CDMA资产的相关协议，近三成人员随C网转入中国电信。业内人士撰文分析，中国电信收购C网的进程悄然提速，有关部门负责人分赴各省联通进行调研和细节磋商，双方将于国庆节前开始进行C网交接，交接工作预计于年底完成，然后开始为期四个月的过渡期。中国电信收购的进度，也直接影响着联通与网通的合并。
“不对吧，你是本朝重臣，绝对知情啊。”巴立卓这么说，既是反驳又是恭维，任何单位的财政大臣都不是等闲之辈。
“真不知情，你我都一样啊，草民。”同事间的恭维就像是女人用的香水，可以闻闻，但不要喝，裘主任没有中招。
巴立卓摇头，并不认可：“别乱谦虚，谁不知道财神爷的厉害？”
下电梯前，裘主任拍了拍他道：“重组赶快结束吧，早死早托生，也好各安天命。”
是啊，各安天命。巴立卓好生郁闷，自己的天命在哪里呢？闲得闹心，想了解联通省分的动向，便给刘宇的办公室去了电话，无人接听；再打手机，不在服务区。这天傍晚有一场重要的比赛，中国男篮对决西班牙队，为了不错过赛事直播，他不惜早退，悄悄溜回幸福路的住所看电视。比赛打打停停，球赛间歇时篮球宝贝蹦蹦跳跳，镜头不时还要扫扫观众席。也是凑巧，有张熟悉面孔一闪而过，好像是刘宇！
巴立卓感到了莫名的兴奋，全神贯注地死盯电视屏幕。工夫不负有心人，半场休息时，直播的镜头又拉到了观众席上。这回看清楚了，确实是刘宇，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件白半袖，手里舞着一把扇子。对于巴立卓来说，激烈比赛已变得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亲爱的刘宇就在电视里，就在五棵松球馆里。难怪人家不接电话，原来是去弘扬奥运精神啊。下边都忙得火烧房子了，省级运营商的头领却没忘了进京看球，正应了句唐诗：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前犹歌舞。再斟酌斟酌，难道刘宇等人去北京仅仅是为了看一场比赛？
很不幸，煮熟的鸭子飞了，中国队最后输了。巴立卓很想问问刘宇的现场感受，但忍住了。明知故问，岂不是讨人嫌吗？依据这个时代的标准，成功人士都不爱说真话，都在戒备别人，上级对下级更是如此。
第二天还是无所事事，想约陆教授出来。人家说岳父岳母来了，不敢外出鬼混。
巴立卓就说：“怕老婆怕成了这样？鄙视。”
“什么话？我要深深地感谢岳父、岳母。他们原本跟我非亲非故，因为怕我落了单，毅然决然生了个女儿嫁给我。否则，我就要打光棍。”
“行行行，你好好表现，不打扰了。”
放下电话，他想了又想，决定联系苏敏。女人接到他的电话，显得很高兴：“让我猜猜，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好消息倒没有，孩子好歹有个去处，学拖拉机专业。”
“儿孙自有儿孙福，知足常乐吧。”
“谢谢苏处长。”
“你要改口，什么处长处长的，叫我小苏，嗯，小敏也行。”
“小苏忙不忙？想请你吃饭，聊聊天。”
“可以呀，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怎么样，我接你去？”
如约见面，苏敏穿一袭湖蓝色连衣裙，很是端庄华贵。由于不是很熟，巴立卓不敢当面奉承人家漂亮，怕适得其反。等女人上了车，他便征询意见，吃点什么好？女人对吃饭没兴趣，又不便叫男士陪伴逛街。去哪里好呢？商量来商量去，女人说天色尚早，不如去郊外兜风。
正赶上交通高峰，拥挤不堪。一路蜗行中，聊聊家常，聊的都是孩子。苏敏的女孩念大一，就读香港大学。巴立卓肃然起敬：“老天爷，你怎么培养的，孩子这么优秀？”
“说实话，没培养，天生的。”
“不对，你和先生的基因优良。”
苏敏迟疑了一下，才说：“后天的努力才最重要。”
巴立卓连连叹气：“也别太谦虚了，你是中国最成功的母亲。”
“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一人一条路，哪碗饭吃好了都不错。”
红日西沉，汽车驶出市区，视野豁然开朗。公路在林间穿行，宛如一条素雅的飘带系在起伏的山岭之间。真难相信喧嚣的都市之外，竟有这样返璞归真的去处。山是山，林是林，夕阳洒落斑驳陆离的光栅，渲染着田园风光。每隔不远，路边就有农民在卖西瓜香瓜。茂密的林间散布着蜂箱，只是见不到放蜂人。车窗大开，清爽的晚风扑面而来，音乐声响起，唱的是《乌苏里船歌》。良辰美景如斯，以中年男女的眼光来看，安详又不失浪漫。
郊外也有吃喝的好去处，哪里停放的车辆多，哪里就是好饭庄，这家叫做“松月”的饭庄就很有乡土情调。门前是一大片向日葵，花朵妖娆硕大，别说是苏敏见了欢天喜地，就连男人也跟着心花怒放。餐桌都摆在屋外的山坡上，这里是一片静谧的松树林。松脂香气若有若无，密密的松针撑起浓阴，远处还有鸟的啼鸣，透过遒劲的树干，对面的苍山尽收眼底。
菜肴也很乡土，土鸡炖松蘑、草鱼煮青蒿、爆炒山野菜之类的。等菜的间歇，巴立卓陪苏敏去附近看看。转过几个凉亭，居然有一排鹿舍，养了二十几头梅花鹿。鹿群远远地躲在鹿舍的尽头，站立的姿势一模一样，凝视的神情也一模一样，鼻子嘴唇微微翕动，目光湿润犹如清泉。最可爱的是那几头小鹿，躲在母鹿身后，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苏敏说：“没想到梅花鹿这样漂亮，比动物园里的好看。”
“如今养鹿是亏钱的生意了，鹿行不如猪行，猪肉价格飙升，猪崽的价格远高于鹿仔。”
“为什么呀？”苏敏非常惊讶。
“假冒的太多，凭什么证明你养的是梅花鹿，而不是马鹿？或者引进外国的驯鹿？”
苏敏连连咂舌：“都说鱼目混珠，想不到养鹿也有的假冒。”
巴立卓说起了刚听来的笑话：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回来，一路上寡言少语的沙僧大发感慨，真没想到东土这边，二师兄的肉比师傅的肉都贵呀。
苏敏愣了一下，随即笑得合不上嘴：“真没想到，巴师傅还挺幽默的。”
夜幕降临，松林里亮起了红灯笼，洞天福地的滋味。不敢高声语，恐惊林中人，唯有飞蠓小虫围着灯笼打转。真正的知己，并不是在一起就有聊不完的话题，而是在一起，就算不说话也不会觉得尴尬。巴某人和苏敏就这样，低斟浅酌，坐在一起发呆，仿佛贪恋眼前这分分秒秒。
见女人不怎么动筷子，巴立卓就说：“适当吃一点吧，也好有力气减肥。”
苏敏又是一通笑，央求巴师傅再讲个好玩的笑话。巴立卓想了半天，就说了一段：“穷人养猪，富人养狗；穷人在家吃野菜，富人在酒店吃野菜；穷人上街骑自行车，富人在阳台上骑自行车；穷人想结婚，富人想离婚；穷人老婆兼秘书，富人秘书兼老婆。”
这次苏敏却没笑，反而问他：“老实交代，你有几个秘书？”
巴立卓张口结舌，嘿嘿直笑，打算鸣金收兵：“咱们走吧？”
女人不肯：“急什么？再坐坐嘛。”
夜深了，客人们纷纷离去。巴立卓试探着问女人：“这么晚了，你先生不担心？”
“没什么，我们各忙各的。”
归途显得飞快，又见城市的灯火和高高低低的店铺。昏黄的路灯照耀之下，空旷的大街笔直延伸，给人以前途无量的错觉。巴立卓不知道，自己费了二十年心血打拼的道路，还能走多远？
人与人之间是有感应的，苏敏说：“听刘宇说，你聪明能干的。”
“自古才运两难济，有才干的人运气都不好。”
“呦，有这么自我标榜的吗？再说了，你何至于这么灰心丧气？”
巴立卓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刘书记在北京呢，看奥运会去了。”
“呵呵。每个周末的机场候机室里，都有许多省里的名流。为什么呢，飞北京疏通关系、跑门路去了，没有谁傻乎乎地等着上边栽培。”
巴立卓心头一震，这个女人太不寻常了。地球上只住着两种人，一种叫女人，一种叫男人。男人这种动物，往往有大计谋，却缺乏小心计；女人这种动物往往大事糊涂，小事却精明。但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苏敏可是例外，她小事精明，大事也不乏计谋。
想到这里，他就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苏敏，坦言想换个重要的位置。网通就要与联通合并了，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谁能为自己做主，所以一筹莫展。其实前几天，巴立卓和乔月贤策略地谈过此事，看上去领导挺通情达理的，可实际上什么都没答应。正应了一句话，永远别对领导心存幻想，他能吃肉，你混口汤喝就不错了。
“樱桃好吃树难栽，幸福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只馅饼是白白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你没有后台，没有关系，没人帮着说话，就等于没有机会，即使有了机遇，也只能擦肩而过……”
“我现在越来越发觉，你能送我一只大馅饼。”巴立卓心服口服。
“不管你们电信行业怎么整合，总要归省委省政府领导的。”
“你的意思是？”巴立卓扭过头来，苏敏也在侧脸看他。对望了一下，女人忍不住诡谲地一笑，说：“我和省长秘书有过一面之识，陆教授和他非常熟悉，你想不想走这条路子？”
“想，非常想。”人生的不确定性其实很折腾人。谁也不知道迈出的下一步是一脚踏上红地毯，还是踩着一个地雷。重要的是，只要机会一出现，就要死死地抓住它，把你的力气使用到最极限，不能有丝毫放松。至于成败利钝，那就真要看老天爷的了。
车子停在了苏敏居住的维纳斯小区门前，是说声再见的时候了。
女人先把腿放在车门外，站起前回眸一笑：“谢谢你，什么时候再邀请我郊游？”
“随时随地。”巴立卓大献殷勤。
女人带上车门，消失于门岗后面的灯影深处。这也是一场小小的别离，巴立卓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心跳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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