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3、两个火炬手
转眼就是盛夏时节，奥运圣火抵达省城，网通大厦和省移动公司所在的大街被划定为火炬传递的路线，实施交通管制。巴立卓早早就去上班了，沿途所见，已成花的世界、旗的海洋。他从省内媒体的报道中获知，主导运营商都有人入选火炬手，巧合的是，网通这边是副总乔月贤，联通那边是书记刘宇，而省移动的火炬手则是一位全国劳模。
巴立卓没法亲眼目睹乔副总或刘书记持火炬奔跑的风采，身为安保部主任，这一天要率带相关人员值班，人在阵地在，确保网通大厦的安全。穿戴一新的保安们簇拥着他们的顶头上司，雄赳赳气昂昂地绕楼巡逻，那气势叫巴立卓找回了从前公车代步、跟班提包的感觉。这一天虽然劳累，但是很值得，很满足。
下午两点钟，圣火传递仪式结束，街边的人群渐渐散去。巴立卓匆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找出昨天的报纸，有一个版面专门刊载火炬手名单，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他先给刘宇发了短信：热烈庆祝九十三号火炬手健步如飞，又如法炮制地发给五十七号火炬手乔副总。这两条短信纯粹是拍马屁，套近乎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盛赞领导的精彩表演，分享领导传递圣火的喜悦，发自肺腑地爱戴领导。至于两位火炬手能否及时收到这条短信，是否在意这样的祝贺，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拍马屁都叫有情商，闲着也是闲着，靠近领导有益无害。职场经年，巴立卓还算不上高手，心得还是有的：能写的不如跑腿的，能干的不如会捧的，能说的不如会送的；踏实的不如张扬的，遵守制度的不如听话的，坚持原则的不如会变通的。说一千道一万，拉关系最关键。有本事和没本事的，都要拼命地找关系，有了关系的则不惜代价巩固好关系。巴立卓就这样，很想与乔月贤走得近一些。今天的机会就不错，圣火要分赴省内几个地市，第三站就是松河。省网通可不敢懈怠，由副总带队连夜赶往这相关城市，坐镇当地，确保网络畅通与信息安全，严防出现任何纰漏。巴立卓所在的这一组由乔月贤带队，随行的还有网运部主任等人。
乔月贤大驾光临，汤加岂敢怠慢，率领班子全体早早恭候在高速路出口。面对梁菁菁、马元、邹宽等昔日的副手，巴立卓还是那样的神采奕奕，同他们一一握手。手上松松软软的，脸上却笑得很客气。温水烩饼子，皮热心凉，让他们琢磨去吧。汤加态度恭敬，握着他的手摇了又摇，显得热情洋溢。
乔月贤听取了汤加的汇报，强调迎奥运促重组工作千头万绪，只有一条主线，那就是稳定压倒一切。看看就要吃晚饭了，汤司令得到了情报，悄然向乔月贤禀报：“联通那边，刘宇也来了。
乔月贤微微一愣，随即说：“你去邀请下，晚饭就在一起吃了。”说完又觉得不妥，“还是我邀请吧。”可他的手机里未储存刘宇的号码，汤司令赶紧叫小卢去查。乔月贤摆摆手，拨通了省网通综合部主任：“给我找来省联通副总刘宇的手机号，马上。”
巴立卓不敢吭声，他太熟悉刘宇的手机号了，简直能倒背如流。
好一番折腾，才接通了刘宇，乔月贤打了一阵哈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非正式地小聚一下？”
刘宇慨然相允，事情就这么定了。松河网通早就预订好了饭店，突遇临时变故，赶紧改弦更张，另寻更大的包房。
若是搁在从前，两家各过各的日子，谁都不必理谁，而今网通与联通合并在即，岂可置若罔闻视而不见。两家省公司的工作组就在松河的饭桌上提前会师了，话题就从奥运圣火谈起，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个火炬手身上，别人全是陪衬。两个火炬手大谈感受，互相切磋点燃交接之时的动作造型，感叹还是没有放开，姿势有点紧……他俩的每一句话都会引来一片惊叹，一大圈人的表情都惊惊咋咋的，情绪也随之跌宕起伏。
座中有两位最为尴尬，那就是昔日的夫妻后来的对手：巴立卓与孔萧竹，彼此间有着一言难尽的爱恨情仇。巴立卓与继任者汤加的关系很微妙，而此时，孔萧竹与赵太监正在较劲儿，这也是他们大吵一气之后的首次同时亮相。
至于谁最先起杯，乔月贤与刘宇好一番谦让。轮两人的职务，刘宇为正乔某为副；论年齿，乔副为兄刘宇是弟；轮老邮电时期的位置，乔副是刘宇的领导；轮提拔到省级领导的时间，乔副在前刘宇在后。最重要的是，今晚的聚会是网通公司发起的，该由东道主领衔。乔副这才端起酒杯，热情洋溢地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联通与网通，同一个心声，祝贺北京奥运会圆满成功！”
众人一饮而尽，都夸乔总点题点得好，联通与网通肩并肩手挽手，为奥运会添光彩。
刘宇想了半天，起酒时说：“新北京，新奥运，新联通；更快，更高，更强。”
好家伙，也是引用奥运会的宣传口号，且用意贴切，博得满堂彩。
两个大领导发表重要讲话之后，便是众人轮流发言。酒场敬酒发言，这与领导座位排序是一个道理，分毫不差，很有规矩也很有趣。该网运部主任敬酒了，这伙计还没想好词，非请巴主任先来。巴立卓一着急，冒出句：“人人东道主，建设新联通；文明观重组，理智对输赢。”
满坐哗然，大家都笑翻了天，连孔萧竹都被逗乐了。刘宇皱了皱眉：“你这个巴同志啊，瞎说什么实话啊。人家正规的口号是‘文明观赛事，理智对输赢’，罚酒罚酒！”
乔副总连连点头：“小巴是说错了，该罚两杯酒。联通网通重组在即，是需要理性对待，可重组是双方的合作啊，一加一肯定大于二，重组不是你死我活，可没有什么胜负输赢。”
巴立卓连连赔笑，认罚了两杯。继续击鼓传花，汤司令说：“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百年奥运，百年网通。”
要是回溯历史的话，网通真是百年老店，在北方十省，电报电话出现之时就有了这家企业，可眼下不是回忆或伤感的时候，乔副总较好地把握了局势，说了句言不由衷的官话：“网通即将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我们感到光荣。”
轮到赵太监了，憋得脸通红，不知道平时的唠叨劲跑哪去了，吭哧了半天才说：“举办成功奥运，构建和谐联通。”还不错，过关。
依次进行，马元、邹宽、高翔等人都说了一条半条的奥运标语，“绿色奥运，人文奥运，科技奥运”，“为联通争光，为奥运添彩”或者“网通窗口创一流，联通服务迎奥运”之类的，没什么新意，但说得过去。
最搞笑的是孔萧竹和梁菁菁这两员女将。
孔萧竹说：“聆听赛场欢呼，放眼奥运盛况。一机双网新时空，请用联通世纪风！”
又是一阵笑，刘宇评点道：“萧竹啊，你是不是搞业务搞糊涂了，世界风新时空可是CDMA手机啊，马上就要移交中国电信了，你还抱着老皇历不放。”
就在此之前，刘宇刚刚叮嘱过赵剑：我省联通已经成立十二年，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来之不易。面对改革重组，大家在思想上、情感上难免有一些想法和议论，但必须与总部统一口径。对于比较复杂和敏感的问题，尤其是有关C网出售和人员安排的详细协议，务必审慎对待。过渡期内，重要事项要及时向省分反映，由省分请示总部后再做决定，不得自行其是。刘宇的这番话，叫赵太监很不是滋味，难道上边知道了他们吵架的事？怀疑是孔萧竹参了他一本。
瞧着赵太监战战兢兢的样子，孔萧竹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
耳熟能详的奥运口号都被别人说完，梁菁菁没啥好选择的了，不如来点搞笑的：“奥运向我们走来，乔总刘总放光彩。联通网通心连心，共建和谐大舞台。”
祝酒词成了奥运口号集锦，大家一致认为梁菁菁的词最硬最精彩，最差劲的当属出自巴某之口的输赢论，故意破坏安定团结的良好局面。大家纷纷表示，紧密团结精诚合作，推进即将到来的融合。
该说的都说了，酒会进入自由活动时间，也叫加花或者打穿插。乔月贤和刘宇交头接耳，小声说话，时不时地还笑起来，仿佛他俩是三千年以前的故交。
汤加的座位紧挨着前任，最先来敬巴立卓。把酒言欢，假话也要说冠冕堂皇：“给小汤一次机会，还巴总一个惊喜！巴总啊，松河的同志们都热盼着老领导回来。您以后再回老家，千万给小弟一个吩咐，我好尽尽地主之谊……”
汤汤水水地喝下来，已至深夜。乔月贤连连拱手，感谢大家的捧场，明天还要辛苦辛苦，早点起来迎接圣火点亮松河。
刘宇也向众人挥手，说萧竹和小巴等一等，问点事。赵太监闻言显得不大自然，疑神疑鬼地走了，他现在最担心孔萧竹多嘴多舌。
待众人散去，乔月贤说：“我和刘总商量过了，意见很一致，同时约你俩谈谈，谈什么你们该清楚的……”
巴立卓挠了挠秃头，看了孔萧竹一眼。女人不理他，还把脸别向了一边。
刘宇酒酣耳热，嗓门很大：“对，说说吧，你俩啥时候复婚？”
“这个，这个嘛，我没意见。”巴立卓知道由不得自己了，两位首长同时在场，干脆表态。
“我有意见！”孔萧竹的犟劲又来了，她才不管领导不领导的。对于她来说，分手不是亡命之时，离婚不是灭顶之灾，只要你自己坚强，谁能打倒你？
刘宇很生气，又不能冲女人发火，就指着巴立卓的鼻子说：“你是过错一方，主动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早日破镜重圆！”
巴立卓既不敢顶撞，又不好辩白，只能傻笑。
乔月贤望了望刘宇，轻轻摇了摇头。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孔萧竹现在的态度，任你如何苦口婆心，也难回心转意。领导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但管不了家长里短，示意刘宇知难而退，别操那份闲心。
结果是不欢而散，巴立卓没回老窝，就在宾馆住下了。房间里早已摆好了水果，拿起来又放下，不知道吃还是不吃。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巴立卓打开门，看到王二美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外。
巴立卓态度不好，似乎想把一晚上的窝囊气都吐出去：“你来干什么？”
“看看你呗，走！咱出去喝酒。”
“半夜三更的，瞎折腾啥呀？”
“该折腾也得折腾，兄弟都等你呢。”王二美不由分说，拉起前首长就走。
“还是别去了，要是被汤总看见了，与你不利呀。”
“什么汤总菜总的，不管了，就认你老兄。”
“你们有工作任务啊，明天……”
“明天交通管制，车都不让开了，我们只能看火炬……”
夏天多美好，尽管已是深夜，既不太凉也不太热，小风儿一吹，就像有人摸着你的脸。圣火传递的前夜，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当然也有不少通宵执勤的警车。王二美路特熟，七拐八拐地把车开进了小胡同。
胡同深处的小酒馆有点寒酸，酒好不怕巷子深的原因只能是物美价廉。巴立卓进门一看，好家伙，齐刷刷的一帮小兄弟，都是一线的工人：线务员、机务员、营销员，没有一个带官衔的。他顿时眼窝湿润，连连抱拳称谢。真是羞愧难当，他在松河混了二十年，真正有情有义的，不是受惠多多的管理骨干，也不是曾经围前围后的铁杆亲信，而是眼前这班名不见经传的穷兄弟。国有企业的结构都是金字塔式的，他们都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块砖，虽然普通但是牢靠。他们拿着这个企业最微薄的薪水，承担着这个企业最具体最卑微的劳作，饱受上司的欺凌和客户的刁难，却不忘他从前不经意间的一个微笑，不忘当年人人有份的一张贺卡，不忘某年某月他挥笔签字的一纸借款单。仅仅这么点小理由，就叫这些一线职工牢牢记得他的好。虽然他们面对着暗无天日的任务摊派时，曾经大骂过巴秃子巴电棒，但这都不算什么，他们苦也罢累也罢穷也罢，从来没有算计过他，更没给他带来任何麻烦。比之这半年来的职场凄凉，如此感人的一幕，怎能不让巴某人热泪盈眶？
兄弟们见了从前的老总，既高兴又紧张，有人结结巴巴地说，“巴总还是那么年轻。”
巴立卓揉揉眼睛，开心地笑了：“老喽，你们看我这脑袋，毛都快掉光了。”
王二美更幽默，敢拿前领导开涮：“热闹的地方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
“本人秃头圆顶，曾经号称智多星。不过呢，我的智商一直在走下降通道。”巴立卓也不生气，接着调侃。
职工群众真朴实，他们对领导的要求多低呀：瞧你微笑过的领导就是好领导。而领导都爱说相信群众，其实他宁愿相信群众的智力都不行了。话又说回来，你对人家好，人家自然也对你好。做人最要紧之处，就是让人由衷地喜欢你、敬佩你，而不是仰慕你的金钱或者乌纱帽。
废话少说，感情都在酒里头，喝吧！深更半夜的小胡同里，昔日威风八面的巴总经理和一大群穷兄弟们拼起了啤酒。夏日的晨曦来得格外早，小酒馆的老板娘惊愕地发现，网通的这班酒鬼干掉五箱啤酒，领头的家伙又白又胖还是个秃子。
趁着王二美清醒，巴立卓悄悄问问霍达的案子，与金律师联系得怎么样了？
“人要是倒霉运，喝凉水都塞牙。他跟着大官吃锅烙，害惨了老婆孩子。”王二美唠唠叨叨，似有无限怨气：“聘请律师的钱吓死人了，我拼命干一年都不及这个数！”
“你们该知足了，霍达的事情还是可控的，没牵连更多的人。”巴立卓说完就后悔了。
好在王二美不大懂，他的心思也不在大舅哥身上，就问：“反腐就这么难吗？”
巴立卓的回答更绝妙，而且极粗鲁：“你割割自己的****，看难不难！”
王二美想起了什么，死死揪住前领袖的袖子说：“就是奥运火炬手，也不能一人举两只火炬呀。你和孔姐复婚吧，要不就娶人家林紫叶。”
“我这人啥都吃，就是不吃回锅肉。”巴秃子真不是啥好饼，牛皮吹得登峰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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