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2、麦子熟了
老牌男驴王二美待岗了一个月之后，才有了新岗位。
国企里面有一种特别流行的墙角策略，就是把人孤立起来，什么事情都不让你做，还天天让熟人看见你，让你颜面扫地。日子一长，你就会受不了煎熬，要么辞职走人，要么自降身价，给上司磕头。王二美就经历了这样难熬的时光。
刚被免职的时候，王二美满不在乎，还四下放风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兄弟们很敬佩他，却不大认同他曾经是个官儿。混过几天五岗的家伙，连十八品芝麻官都算不上。王二美自视甚高，数次求见汤司令，都被小卢挡了驾。他又错了，并不是所有的老总都和从前的巴秃子一样，骂几声就过去了。汤司令可是年轻人啊，自尊心很强的，岂能容忍有人一再挑衅？
王二美的缺点能装一卡车，优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工作狂。四处闲逛了几天，觉得不是滋味了，他去找梁菁菁，万千央告：“小弟认罪了，你去和老大说一声，给二美找点事儿做吧。”
“你不是说人家是猪，是驴吗？”
王二美承认自己酒后无德，愿意写一份检讨书递交给汤总：“签字画押，我才是猪！”
“你这匹害群之马，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有机会收拾这个狂徒，梁菁菁特解气。
“我已经被汤司令枪毙了，让我再活一次吧。”
梁菁菁被磨得心烦，推说等汤总消消气的，也好见机行事。
“等到什么时候？”
“麦子熟了再说吧。”
王二美等呀等的，半个月过去了，麦子还没熟。换身新衣服，系上鲜艳的领带，又去拜见梁大姐。梁菁菁说：“你的错误太严重了，依我看，一年半载的麦子都熟不了。”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王二美不敢生气，回头去找小卢，要和人家沟通沟通，请求搭桥铺路。小卢推三阻四的，不敢帮忙。王二美无功而返，回家和老婆大吵了一通，也彻底想明白了，冤有头债有主，解铃还得系铃人，不向汤司令解释清楚，以后的日子没个混了。
守候了整整三个早晨之后，王二美终于堵着了汤司令。汤加不理他，王二美像一狗皮膏药似的，黏糊糊地贴着，跟他去了办公室。
汤司令不得不发话了：“你就是威震松河的王大侠？”
“大人不计小人过，二美知道错了。”
“我看你是明知故犯，寻衅滋事！”
“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没屁硬挤，锻炼身体。”这样粗鲁的话，只有这厮才能说出口。
汤司令被气乐了，摆摆手：“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就是想知道，你哪来的这么大本事？”
王二美谦虚起来：“天生的，自学成才。”
“好了，你回去吧。至于你的工作，我们要研究研究。”
“眼看就要重组了，可别把我给弄下岗了。”
“脚底下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下岗也是咎由自取！”
“那你就是打击报复了，陷害忠良。”王二美以前常听评书，能熟练使用若干古典语句。
“这是单位，有组织有纪律的，不允许你胡搅蛮缠！”汤司令怒气冲冲，声音大了起来。
“那好，我要和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认为我脑门上刻着巴秃子三个字？你老早就认为我是他的人？我明白地告诉你：我谁的人也不是，我就是养家糊口的王二美！”
汤司令气坏了，这是他来松河之后，遇上的第一个公然蔑视他权威的人。小卢等人闻声而来，连拉带拽地把王二美拖走了。
汤司令余愤难消，找来几个副总，紧急研究处置王二美。人在职场，名声一臭，真不如狗屎，几位副总谁也不想收留他，都怕一条鱼腥了一锅汤。汤司令有意发配王二美去县里，最好安插到农村支局去，下放劳动，以观后效。梁菁菁说不大妥，山高皇帝远的，这家伙更没有约束了，说不定还要惹事。
汤司令一声冷笑，“就怕他不惹事，惹事了才好，按劳动法规除名！”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人力资源部主任崔人事随即找王二美谈话，叫他去支援柳县工作，岗位职级降为六岗，同时出具手续，限三日内报到！
王二美一听就跳起来了：“这不是发配沧州吗？汤司令这小兔崽子太歹毒了……”
崔人事没工夫理他，丢下一句话：“小心点吧，别把饭碗搞砸了。”
王二美气愤到了极致，气喘到了极点，简直要把郁积在肺里的浊气都吐了出去。他去找梁菁菁，要问问她，麦子就这么熟了？
梁菁菁躲了起来，还给他发了一短信，内容如下：全因自己不要脸，不去不给领导脸。是你丢了巴总脸，饭碗砸了哪有脸？
啥意思呀，绕口令似的啰里啰唆。王二美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懂了短信的含意，人也慢慢冷静了。他打电话找前任领导，前前后后地讲了一遍。
巴立卓就骂他：“明明你惹是生非，反来冲我开火！”
“打狗还要看主人啊，”这会，王二美又不是猪了，也不是驴，而是条狗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少赖我！”
“你一走，他们就折腾我呀，叫我去县里，还活不活了？”
巴立卓的桌子上有张报纸，上面刊载了一些八卦网文，就选了一条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人，当过山大王，参加过****，还干过伪军，后来起义了，加入了解放军。他率先渡江，把红旗第一个插上总统府，这就是吴化文将军的神秘人生。”
“啥意思呀，你要我去做土匪？”王二美听糊涂了。
“在电信运营商里混饭吃，就要好好学学人家。企业在转型，人也要转型，能屈能伸，会忍善变，还要能干。”
巴某人的话太哲学了，这是王二美的弱项，他听得云里雾里的：“哦，叫我变戏法。”
“你是不是糠吃多了，就成了猪？连话都听不懂，猪脑子！”
“我这猪脑子可是你培养的。”
摊上这么小兄弟，真是哭笑不得，巴立卓说：“叫你去你就去，又不是世界末日。”
“那你跟汤司令说说，叫他放我一马。”
“我才不管你的破事儿，你的性子也该扳一扳了。”
对于现在的巴立卓来说，真没心思去管松河的事情，省公司的部门经理出现了空缺，这可是梦寐以求的大好时机。倘若赶不上这一轮调整，等到联通的大队人马合并过来，想哭都来不及了。凡事都讲究先入为主，抢椅子的游戏更是如此。好在眼前的形势一派大好，党组会议开过了，乔副总也找自己谈话了。虽然要有一次小范围的竞聘，走走过场而已。根据党组会的意见，原来的综合部主任调任人事部门，要他竞聘综合部经理。这个位置难说好坏，但毕竟要比安保部好得多。不管名字怎么改，综合部其实就是总经理办公室，以伺候领导为工作重心，虽然比不得计划财务、人力资源、市场与建设部门那样手握重权，但地处要冲，是老大身边的重臣。往大了说，是机关的参谋部、协调部和办事处，是领导的得力助手；往小了说，办文办会办事，是伺候老板的服务班子。
这是毫无悬念的比赛，这是唯一候选人的选举，巴立卓顺风顺水地当上了综合部主任。多年以来，无论是邮电管理局还是省电信局、省网通公司，做别的事情都慢吞吞的，唯独任免文件下发得很快。不到一天时间，全省各级头目都得知了这消息。巴立卓感觉，朋友一下子多了起来，省里的哥们姐们要请他吃饭，各个地市分公司的老总们也纷纷来电祝贺：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位置很重要。但是他特别注意到，汤加那边没有任何动静。
同样还是三岗，只因部门不同，就出现了许多显而易见的变化。先是办公室从二十四楼搬到了十九楼，早餐午餐，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到领导那一桌，随时随地听从组织的召唤。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列席省公司的党组会议。
省网通是从邮电管理局沿袭而来的，综合部的阵容强大，分秘书科、新闻中心、行政中心、信访办、档案馆和车队，算来能有五十人之多。前些年，车队随机关后勤剥离给了电信实业公司。后来，原中国电信南北分拆，北方十省的实业公司或整体改制，或回归主业。车队转了一圈之后，再次回到机关温暖的怀抱，而后勤这一摊都交给了物业公司。所以新官上任的巴某人，不必为着大楼的供暖、保洁之类的琐事操心，面上的工作主要是接待任务和文字材料。
巴主任认为，但凡领导都远见卓识，无须他人多嘴多舌，更何况伴君如伴虎，所以出谋划策的职能还是免了罢。综合部里有两个副主任，一个分管综合事务与新闻宣传，另一个负责其他杂项。对于曾经的业余诗人来说，虽然偶有诗情画意，但多年来发号施令惯了，嘴上的文章强于手上的功夫。巴主任就不会打字，也没耐心去学，上网只会看看新闻或打打麻将。不是巴主任对文字不在行，而是他知道研究材料是份苦差事，熬心费力的不说，还容易挨上级骂。万一写出新花样来，就会深陷其中，以后这差事想躲都躲不掉。所以巴主任对文字与新闻宣传这一块只做原则指导，并不过深介入。遇上重要材料时，要么转达上峰的指示，要么谈几点个人浅见，材料写好了是他领导有方，万一写砸了，全因下边的秘书没吃透上级精神。会议筹备也没啥难的，手下人早就轻车熟路了，一切都会弄得很熨帖。总而言之，需要巴主任下气力的事情，只剩下迎来送往吃喝逢迎，周密稳妥地伺候领导及其家小。
对于下属，巴主任是平易近人的，主动与两个副主任沟通，显得不那么强势。综合部一大摊子，风平浪静之下也有潜流。时隔不久，他感觉自己看清楚了，心里有底了，部下并非铁板一块。比如，档案馆里的几个女人之间时有龌龊，闹点小矛盾小摩擦。再比如，小岳是全体司机的公敌，众皆深恨之，看来争风吃醋并不是小女子的专利，大男人也爱好这个。这些的这些，他听说了也只是一笑了之。所以大家觉得，新主任到底做过一方诸侯的，很有经验，很有胸怀，很有风度，也很滑头。
为人要低调，巴主任推掉了不少饭局。他活了半辈子，当然明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天底下成事的是朋友，坏事的也是朋友，他决定以后离小张远一点，也少管王二美的闲事。
小张和联通省分特别熟悉，对巍峨的网通大厦还有些陌生，最渴望的是能和省移动公司打得火热。在他眼里，履新高就的巴哥哥就是一块不错的跳板。可小张发现，如今想和巴主任单独约会已经很难了，人家不是在开会就是有事，一问就是个忙。百忙之中的巴立卓还是安排了一个场合，请出省公司计划建设口的要员，还有与SP相关的增值业务中心的头目，半正式地介绍小张。牵线搭桥已毕，至于以后如何开展合作，是他们的事情了。
那天的酒局还算不错，巴立卓中途就退场了，一方面是为了摆谱，显得自己日理万机；另一方面也想给小张留出活动的空间。小张当然要送一送的，借机报告：“最近淘了幅画，黄永玉写生的两只麻雀。”
“什么麻雀不麻雀的，就是猫头鹰我也不要！”巴立卓不大高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本属暗中操作的勾当，不该说出口。
小张傻眼了，因为他知道，黄老先生当年因喜爱画猫头鹰而两度引火烧身，市场上的黄氏猫头鹰画都是天价啊。
出了饭店，只见一辆越野车在等他。最近巴主任很少开捷达车了，车队队长特意关照过，好让大主任出入都体体面面的。带上车门，屁股刚坐稳，手机就响了，原来是王二美来了，声称要上访，求见省公司副总以上的领导。
“眼看要重组了，你歇歇吧，能不能不闹？”
“二美好歹是个爷们啊，哪有这么寒碜人的？把我踹到县里不说，还叫我做营业。”
巴立卓一听就乐了，真难想象，五大三粗的家伙混在群芳吐艳的营业部门是什么样子，嘴里调侃道：“不错嘛，干啥不是吃饭。生活是不断变化的，你要去适应它。”
“我可适应不了，当不了你说的土匪，当强奸犯还凑合。”
“什么意思？”
“作案条件多好啊，身前身后全是娘儿们。”
“大姑娘小媳妇的，都穿天蓝色制服，艳福不浅啊。”巴立卓心情好，故意逗逗他，也有了好主意。套用句歇后语，他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
“汤司令没安好心肠啊，整人也不兴这么整的，这不是骂我不如老娘们儿吗？”
“兄弟呀，你不是挺爱看《三国演义》吗，诸葛亮以‘巾帼女衣’羞辱司马懿，结果怎么样了？学着宽宏大度些，你回去吧。”
“你不给指条生路，我就不回去！”
“你这个死二美，谁说营业员非得是女人？护士学校还有男生呢。”
“可我连营业员也不是，原来说是降级到六岗，这个月开资一看成七岗了。啊，我去问县公司，他们说我是待岗人员，不能接待用户，也不卖卡，只管扛包维持秩序……”
这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墙倒众人推嘛，巴立卓很不耐烦，“你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不要扩大事态，好不好？”
“汤司令都知道我跑出来了，你们要是不给我个说法，回去还不整死我！”
“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现在死的心都有了，还住个屁，在省公司楼下呢。”
巴立卓沉默了片刻，道：“你先找个旅店休息休息，明天再说好不好？”
“不好，我要连夜赶回去。汤司令早就放出风了，要是旷工就开除我。”
“有你这么上访的吗，黑灯瞎火的，你说见谁就见谁，这单位是你家开的吗？”巴立卓恼了，司机也感到奇怪，巴主任多和蔼可亲啊，能把他惹火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巴哥，要是你也不捞我，我，我就不活了他奶奶的！”
巴立卓觉得火候到了：“这样吧，我派信访办的人过去。你有事和他说，要实事求是。”
“你可别诓我，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给害的！”
“你没脸没皮的，能出啥事？”巴立卓忍住不笑，心里说，这家伙想自杀？叫他杀人还差不多。
“我可不是吓唬你，真不想活了！”
“别别，别胡说八道，马上就叫人过去。”巴立卓听得毛骨悚然，大大咧咧的王二美竟这么脆弱。他随即拨通了值班室，吩咐安顿来访者，给弄点水喝，带他去吃饭。又找到信访办主任，布置得很周详：松河分公司有人连夜来访，要寻短见，请立即处置；先好言安抚，必要时叫松河公司派人派车接走。
司机听得分明，请示巴主任去哪里？回家，还回省公司？
“回家吧。”巴立卓笑了笑，恢复了彬彬有礼的常态。他才不想去见王二美，要是见了，这厮定要四处宣扬，汤加会认为自己在背后使了坏。这个汤司令，书没少读，却小肚鸡肠。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手下哪能都用小绵羊？就是不容人，也没必要和这样的滚刀肉较劲，树敌就等于筑墙，自己堵自己的路，还是嫩啊，短练。
回了幸福小区，巴立卓烧水煮面条，撕开了那袋盐水鸭。刚才在大饭店里，根本就没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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