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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丑奴儿》

  26uff0e老牌舞者

  巫奎又去北京开会了,这一次是亲眼目睹网通总部改旗易帜。随着礼炮轰然巨响,簇新的中国联通标识就覆盖在网通旧标志牌的遗痕之上。

  这一天是2008年10月15日,中国网通从香港和纽约两地交易所摘牌退市,中国网通红筹公司、中国联通红筹公司成功合并。至此,中国联合网络通信有限公司宣告成立,也标志着本轮电信改革在资本市场层面的工作基本结束,迄今为止中国最大的资产交易与企业并购项目顺利完成。一个奥运会合作伙伴、一个殊死拼搏了六年的电信运营商,就以这种方式湮没于时代的洪流中。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新的中国联通召开全国性的视频会议,省、市、县三级员工身着正装,端坐于全国近三千个电话会议室里,凝望着屏幕上闪现的面孔,聆听着来自北京的声音。原网通集团三十多万员工全都归顺到中国联通的麾下,合并后的新联通达五十万之众,成为员工总数最多的电信运营商,用户数也骤增至2uff0e6亿户,自有营业厅数量超过18000处。在此之前,省分公司及以下CDMA运营机构均已撤销。

  其实,两天前网通、联通就召开了合并工作的电话会,专项部署合并的时间表,要求北方十省在年底前完成整合,各自内控体系维持不变。所以,今天只是收看新公司的挂牌仪式,象征意义大于工作内容。两支来历不同的队伍终于会师了,但不能说这是个欢呼雀跃的时刻。对于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山东、河南、黑龙江、吉林、辽宁与内蒙古的网通员工而言,可谓百感交集,郁闷、难舍、担忧之情皆有,当然也不乏对全业务时代的憧憬。

  那天会议结束时,乔月贤与巫奎耳语了几句,随后站起身来,说有事情要讲一讲。还是强调稳定,不利于改革的言论不讲,不利于团结的事情不做。巴立卓发现,国庆之行后,巫奎苍老了许多,却逢人便笑。哪怕电梯里偶遇小青年,他也会主动说话,你在哪个部门呀,工作累不累啊?那份慈祥、那份热情,快赶上胡同里的二大妈了。

  乔副总到底是爱读书之人,他讲话总能迸发出激情四射的思想火花。他说东西方文化常有不谋而合之处,中国有凤凰涅槃的传说,古希腊有天鹅之歌的典故,而俄罗斯芭蕾独舞《天鹅之死》则表现了人类与命运抗争的顽强精神。“请转告我省的网通员工,我们与联通的融合并不是灭亡,并非曲终人散,更不是黯然出局,而是浴火重生。宽广美丽的通信大舞台上,还有我们的身影,我们还是不可或缺的舞者!”

  会场没有掌声与喝彩,但人们的神情专注,那份恭敬与虔诚丝毫不亚于对待巫奎。大家都知道,巫奎已面临退休,垂垂暮已,亡之几何?再如何折腾,也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第一排就座的巴立卓在做笔记,但不敢搭建自由诗了。乔副总诠释悲剧的训话竟如此精彩,不以诗意的方式记载实在可惜。在巴某人的内心深处,不断闪现花蕊夫人的哀叹——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

  为了收看挂牌仪式,巴立卓从前天就开始忙碌了,先是通知十二个地市分公司,然后去看设备调测与分会场布置。横幅、鲜花、座位牌、纯净水之类的都好准备,颇犯踌躇的是领导座位排序,因为省联通的中层以上干部也要来网通大厦。两套班子当然都要前排就座,还必须是雁翎展翅、一水排开的坐法。双方共有十一位领导,正好一支足球队的人数,谁前谁后,谁挨着谁,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为慎重起见,他与联通综合部经理小寇通了电话,叫传真过来一份领导名单,严防搞错了名字和顺序。巫奎和联通的一把手都去北京了,不必在分会场留座位。在家的领导还有九位,是个奇数。愁人就愁在这奇数上了,居于核心地位的那把椅子,是乔月贤还是刘宇?

  这样的事情,又没法去请示,除非你真的脑残。假如去问乔月贤或者刘宇:“您坐哪个位置好呀?”领导非但不能做指示,说不定会怀恨在心。巴立卓在心底一声哀叹,生活在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工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集体中,注定要承受前所未有的压力。国企与党政机关颇为神似,那就是都必须守规矩。人人都得按自己的职务、地位出牌,谨慎遵守着一些明里暗里的规矩,不可随便越格。有些规矩虽然不会写到文件制度里去,但比法律条文还要神圣。真正的高手,既懂得显规则,又遵循潜规则。当显规则和潜规则发生冲突时,按潜规则办事即最高法则。

  其实,论年齿乔月贤为大;论老邮电时的位置,乔副总是刘宇的上级;论省级公司的任职时间,刘宇在前。若论现职,刘宇更占上风,此人援藏归来之后,一直享受正职的待遇,时任联通省分党委书记、副总经理。按道理说,正中央的座位非他莫属。

  集团公司合并在即,可省一级的融合尚待时日,网通的乔月贤与联通的刘宇就是竞争对手,而自己身在网通这边啊,要是给联通人面子的话,铁定要得罪乔月贤了。乔月贤是得罪不起的,刘宇就好糊弄?搞不好,要两头不高兴的。其实顺序这玩意,搁在平常倒没什么,错了就改嘛,谁还没有个三昏二迷糊的时候。可现在不行啊,重组的关键时期,任何蛛丝马迹都会给人以种种遐想。领导也会格外留意细节,以此来甄别你的立场、路线,千万不能站错队。领导一般都不记得你的好,却不忘你的小过节。你办对了九件事情,只搞坏了一件,可能就完蛋了。

  直到下班了,巴立卓还没想好怎么办。他没有离开大楼,等着看晚间的彩排。可能是茶水喝多了,去了好几趟洗手间,边撒尿时边想,忽然茅塞顿开,联通那边一共是五位领导,去掉进京的一把手,还有四个人。呀,好办了,不搞插花式的排序,联通网通的首长各坐一边好了,还显得自然而然。这样,乔副总就坐在前排正中间了,他会心满意足的,而刘宇也不会觉得难受。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这么定了!

  巴某人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两家公司的领导说说笑笑,同时步入会场。乔月贤随手将自己的名牌与刘宇的名牌调换了位置,这显然体现出优秀领导干部的高风亮节。刘宇见了,又将名牌对调回来。结果,两人都哈哈一笑,欣然落座。瞧瞧,愁人的奇数问题,到了领导手里,竟像小朋友玩丢手绢的游戏一样轻松。不得不承认,刘宇不去当演员简直是浪费,临场感太棒了。

  好了,警报解除,可以专心收看北京的剪彩仪式了。屏幕上莺歌燕舞,可巴立卓仍心绪难平。进入职场以来,他未跳槽过一次,既没有投简历,也没有去应聘,什么劲都没费,而自己效力的企业却在十年之间换了六家:邮电局、电信局、电信公司、通信公司、网通公司与新的联通公司。他在心里算了算,雪都市距离北京不过六百公里远,却走出了这样离奇而复杂的轨迹。如果不是通信圈的同行,如果不是术业专攻的学者,如此多变的经历无人能懂。分分合合,改来改去,这样的企业能唤起员工的忠诚与热爱吗?

  当年中国电信南北分拆,以北方十省电信公司为主体的网通集团横空出世,艰难地接纳了“小网通”,既编织过泛亚太扩张的美梦,也发明过悦耳动听的口号。但是,在风云变幻的通信市场上,网通总是扮演一个小跟班的角色,从电话导航到宽带商务,无不邯郸学步于后来的中国电信。而今随着北京奥运会的落幕,中国网通的番号消失于公众的视野中,为电信发展史添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电信大舞台上一块特殊的踏脚板。自诩为百年老店的中国网通一共才活了六年,这一奇特的企业现象,值得经济学界和所有人深思与反刍,我们是否可以弱弱地问一声:上一轮电信业的大拆分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吗?即使是本轮重组,网通品牌消失的成本也将相当惊人,别的不说,单论更换无所不在的企业标识和各级机构的图章,就不能不说是一次浪费。

  现场直播式的电视电话会议结束了,两套领导班子成员纷纷起身,热烈握手,互相祝贺。那场景真的很感人,容易让人联想起长征的故事,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草地上胜利会师。应该说,这九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演员,很有镜头感。

  与此同时,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松河市柳县,灰头土脸的王二美走出会议室。秋阳惨淡,将他高大的投影拖得很长很长。

  王二美四十三周岁了,与多数网通员工相比,他一度隶属于电信实业公司、通信实业公司。后来,通信实业公司解体了,他也因此回归主业。在他的记忆里,过去的十年是不断折腾的十年,也是眼花缭乱的十年。王二美还是懂一点《三国演义》的,记得张飞大骂吕布是三姓家奴。三姓家奴是啥货色,是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的人。别说在讲究忠孝仁义的封建社会,就是搁在今天,隔三差五炒老板的家伙,也为人所不齿。可是王二美与他同事们,前前后后换了八回名号,已远不是三姓家奴了,而是不折不扣的八姓家奴。

  身穿正装的王二美早就麻木了,喊他十八姓家奴又当如何?重组不重组的,改不改名的,与小百姓有啥关系,谁当老总都一样的黑。原来骂巴秃子不是人,换了汤司令倒好,活活把自己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现在只求早遇大赦,早点回到松河,最好工资能涨一涨。

  作为一个老“运动员”,被贬至柳县的王二美很不适应。别的不说,大家还管县公司的老大叫局长。该局长姓盛,举手投足确实有局长的派头。王二美心想,都哪朝哪代了,门前的牌坊都换过了七八回,还叫啥鸟局长?干脆叫你娘的盛知县盛大人盛青天盛老爷算了!

  刚回营业室,屁股还没坐稳,盛局长就派人来喊他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是王二美发配以来,首次被召见。起初可是王二美三番五次地求见于他,均被拒之门外。要不是怒而去省里上访,盛局座能拿正眼看他?

  省公司信访办会签人事部门的意见转给松河分公司,态度很明确:惩处违纪员工要依法合规,擅自将王二美同志由五岗降为七岗是瞎胡闹。员工的劳动合同是与省公司签订的,地市公司没有法人资格,合同还没到期呢,单方解约的麻烦多多。汤司令好生无奈,王二美两次顶撞自己,想收拾一下竟然这么难。进退两难中,只好任命王二宝同志为柳县分公司副经理,排最末一位。签批文件时,汤司令才知道所谓二美原来是个绰号。

  王二美的职位没丢,心里舒坦多了。但盛局长不舒坦,上面硬塞来的家伙,居然也是五岗,和自己拿一个档级的薪水,他能高兴吗?县公司已经有两个副手了,一个管经营,一个管网建,再来个第三者供起来?千般不愿、万般冷淡中,给王副经理落实了待遇,授意手下人给找了间小屋当独身宿舍,办公地点还在营业室外间。

  盛局座说县局场地紧张啊,先将就着吧,过一阵子联通人合过来时,再统一调配房间。狗眼看人低,明摆着不拿豆包当粮食,既然办公室紧张,盛局座怎么独占一个大套间?王二美恨得牙根直痒痒,可寄人篱下,又不得不忍着。

  领导给下属穿小鞋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啥都叫你去做,但是咋做都不对;二是啥都不让你去做,视你为无物。王二美面临的就是第二种局面,抓心挠肝之际,就给巴立卓打电话,死磨硬泡。巴某人不胜其烦,说:“菜勺挖耳朵,下不去是吧?”

  “卖布不带尺,存心不良!姓盛的欺负我。”

  “官本位思想可要不得,多做点实际工作吧。”

  “你是村长的手电筒,专照别人,不照自己!”

  “你混蛋!和我比什么?”巴立卓真恼了,不再理他。

  王二美承认自己是混蛋,闲出屁来的混蛋,白天上网打游戏,晚上喝个半醉。县里人瞧他不顺眼,都叫他王五岗。小地方的生活安详随意,人却未必厚道。落魄之人没有朋友,没谁跟他多说一句话,丢了没人找,死了没人管。

  而现在,王五岗迈进盛局座的套间,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盛局座正拿着话筒破口大骂,对方不知是谁,也不知啥事惹恼了他。听了半天,好像在骂下面乡镇的人。电信企业早就公司化了,可柳县网通还管片区经理叫支局长。盛局座把支局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架势比皇帝都威风,也许是故意摆出来的,骂够了,才搁下电话,朝王五岗笑了笑,甩过一支烟来说:“这帮逼茬,真他妈的没素质,不打就不玩活儿。”

  王二美就够粗鲁的,在盛局座面前也自叹弗如。盛局座以粗为荣,不骂人不张嘴的,不知道他跟县里的头头脑脑打交道时,是否也脏话连篇。

  “盛局长,有啥好事儿?”

  “能有啥****好事儿,叫欠费给压死了。”

  “新联通开张了,那些陈欠该挂起来了吧?”

  “扯****蛋,你想得美!”

  “呵呵。”王五岗又遭抢白,只好干笑。

  “听说你在市里头是清欠大王?还牛逼闪闪的。”

  “画怕上墙,女怕上床,硬逼出来的。”

  “你这家伙,真他妈的有一套。”盛局座乐了,喝了一大口水,布置任务:“我看你也闲得慌,抓抓欠费清缴吧。”

  王二美是想有事可做,但不想去清欠,这是典型的高职低配,故意蹂躏人呐。他说:“火钳子修表,没处下手。”

  盛局座乜斜着眼睛:“什么意思?”

  “我用的还是市里的工作证,用户认识我大贵姓?”

  “柳县就屁大的地方,要鸡毛工作证!你就说单位要翻牌子了,工作证以后才发。”

  王二美想周旋到底:“那可不成,我现在是新联通的人,拿着旧网通的工作证,人家要说我是骗子,扭送公安机关怎么办?”

  “我去捞你出来!公安局我熟门熟路。”

  “我谁也不认识,摸不着用户的门。”王二美执意放挺打赖。

  “给你两个兵,他们给你带路,”盛局座把手一劈,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了!”

  “我不去,你能把我咋样?”物理学里有个阻尼现象,王二美不懂,但知道要反抗。

  “你多******你不知道,可穿多大裤衩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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