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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谢逸《江神子》

  21、目不斜视

  职场是个是非之地,消息传得快去得也快,但都是经过复杂的途径才进入当事人的耳朵里。若非裘主任暗示,巴立卓想不到自己成了舆论的中心。

  中秋节后的第一天,省公司有个会议,散场时电梯很挤,裘主任拉了拉巴立卓的袖子。两人都放慢了脚步,落在了最后。裘主任笑了又笑,这笑应该是说话的前奏,就像振铃是接电话的前奏一样。

  巴立卓也跟着笑,就是不问,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要开党组会了。”

  “不足为奇,省公司天天开会。”巴立卓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咕咚跳一声。

  “呵呵,关键时刻。”矮胖的裘主任眨了眨眼睛,笑得比较难看。

  “老兄尽管指教。”巴立卓表现得宠辱不惊。

  “老大最近没少念叨你,还问过我呢。”这话说得够直白的了,等于暗示自己功不可没。

  “多谢老兄,我怎么办才好?”关键时刻,胸有疾雷而面如平湖。

  “资历是固定资产,关系是无形资产,年龄是累计折旧,机遇是营业外收入,提拔是应收账款。”到底是财务高管,出口成章的都是会计科目,神秘兮兮的。

  “老兄就别打哑谜了,快点拨点拨。”

  “真人拜真佛。”裘主任不肯多说,干部调整历来敏感,说了反而不好。

  巴立卓料定,裘主任通风报信,只是得了某种信息而已,财务主任是不可能在人事上说话的。这一次,两人偏偏没有同乘一部电梯,而是就地分手。

  回到办公室,一切都静悄悄的。他觉得很闷,半开着房门,又推开了窗户。高层建筑能打开的窗户都很小,即使这样,依然听得见脚底下市声如潮。极目远眺,巨大的城市犹如积木般的塔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再往下看,便是车流浓稠的大街以及绿化带,树冠泛黄,秋意斑斓。巴立卓在想,人这一辈子就像树上的叶子,春上萌发出来,秋天又飘落下去,迟早都落地上,变成泥化成土,能有几个一直挂在高处,当成画给人看的?

  现在可不是消沉的时候,他需要采取行动。什么叫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就是某个上午、某个下午或者某天傍晚,某些决定你命运的人坐在某个会议室里开会。关键的关键是要有人为你说话,否则任你多么勤劳敬业,任你多么才华横溢,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韶华易逝,职场苦短,只要错过两个关键时刻,你的年纪就大了,所有的理想抱负都要落空。这几年,电信企业都搞竞聘上岗,让员工自己斗自己。每一次煞有介事的竞聘背后,都凝聚着组织意图特别是一把手的意愿,只有那些不知深浅的家伙才会贸然出击。功夫在诗外,事前不做好铺垫,注定是以自己的绿叶陪衬别人的红花。

  巴立卓就想再铺垫铺垫,想找领导汇报汇报。经常向上级汇报很重要,说明你尊重领导,并不在于汇报本身,而在于汇报所体现的象征意味。没有工作可谈也不要紧,汇报一下思想也行。但是汇报也很讲究技巧,需要寻找恰当的时间地点。他现在拿不准,是否马上去找巫奎。如果去见巫奎,碰上了乔月贤等其他领导怎么办?挨个去拜省公司班子成员的码头,效果好不好?

  前思后想中,他打开电脑登陆OA系统,翻阅那些长篇大论却乏真知灼见的公文,看得头昏脑涨。就听有人敲门,只见乔月贤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巴立卓腾地站起来,一时激动不已。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来省公司这么久,还头一次有副总肯屈尊下驾迈进他的房间,更何况乔副总还是常务副总,他的顶头上司。你不能说领导不关怀你,因为他的房间位居第二十四楼,再望上走就是储水箱和电梯房了。煌煌网通大厦,二十四楼可不是热闹的去处,难免春风不度玉门关。

  巴立卓赶紧让座,忙着要沏茶。乔副总摆摆手,说:“路过,顺道看看。”

  “谢谢乔总关心。”

  乔副总笑眯眯地望着巴立卓,不再说话。

  楼下的车声显得很喧闹,巴立卓便去关了窗户。花花绿绿的闹市喧嚣,一下子就消失了,有时空错乱之感。他觉得自己很失态,因为耳朵是热的,估计脸会红的。他说:“乔总,我正要找您汇报工作呢,又怕打扰您。”

  “嗯,好好工作。”乔副总没说该不该汇报,拍了拍沙发扶手,起身走了。

  巴立卓满脸笑容地护送领导离去,前先一步去叫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他看见乔月贤目不斜视,表情空洞。

  折回来带上了房门,他给十九楼的服务员去了电话,自报山门,然后问巫总现在忙不忙?

  楼层服务员认得巴立卓,说巫总不在。他想问问巫奎的司机小岳,手伸到话机前,却忍住了,觉得有些冒失。捱到要下班时,直接给巫奎挂了电话。巫奎当然不能告诉部下自己现在何处,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明天吧。”

  巴立卓心里轻松了一半,不论明天是否见到巫总,但表达了靠近组织的心愿。反正现在没事,就给苏敏打电话,想约她出来小聚。电话通了,苏敏说她在广州,今晚就飞回去。

  “我去接你吧。”

  “太晚了,要飞三个小时呢。”

  “不要紧,就是飞三十个小时,我也等你。”这话说得不大好,航班延误三十个小时可不好玩。果然,苏敏那边没吭声。巴立卓便详细询问了航班号与抵达时间,约定不见不散。

  从省公司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若是在上下班的交通高峰期,走两个多小时也正常。如今的大城市,交通真成问题,高架桥也好地铁也好,缓解不了多少拥堵现象。看看时间,接机要在四个半钟头以后,他想提前动身,出去透透气。

  刚刚锁好办公室,手机响了,一看是林紫叶的来电。巴立卓吓了一跳,重新打开房门,走廊里不便接电话。

  “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来省里开会了。”

  “哦,几天的会议,住在哪里?”

  女人不吱声,呼吸声清晰可闻。

  “告诉我,明天去看你。”巴立卓急着要去机场,不敢说现在就过去。

  “那就不必了。”女人很冷淡,挂了电话。

  巴立卓再拨回去,对方电话无法接通。他叹了口气,眼前浮现出林紫叶哀怨的面孔,甚至能联想到女人的体温。那是一种叫他万般依恋的体温,温暖得犹如自家窗口的灯火,风雪夜归之时老远就望得见。他与林紫叶差不多同居了十年,林紫叶的所有不幸都因自己而起,他不能不心怀歉疚,曾经很想娶她,而现在这一切似成过眼烟云。

  没办法,为了苏敏只能无暇他顾。

  车流渐渐稀了,闹市慢慢过尽,开始进入秋野。沿途有些低矮的丘陵,层林尽染,道不尽那红那黄的斑斓,难怪民间都管此时的山林叫做五花山。

  车速放得很慢,巴立卓一边陶然于美丽的山野夕照,一边在想林紫叶的事情。这个女人经常来省里开会,却从不打招呼,此番突然来电,难道是为了重叙旧情?林紫叶也快四十岁了,他曾经那样爱她,爱得贴心贴肉,而现在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怕前缘难续。

  远离都市的机场自有与众不同的奢华,接机的人很多,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有一对情侣紧紧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叫人看了感动。呵呵,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情啊,当然这爱情属于奢侈品,但愿他们是在正确的时间里爱对了人。

  巴立卓去了书摊,翻翻捡捡消磨时光。其间接了一个电话两条短信。

  电话是苏敏打来的,飞机正经停南京,女人说:“辛苦了,巴立卓。”

  短信是林紫叶发来的:“巴立卓,我恨你!”

  这样的短信不值得玩味,他飞快地做了回复:“请原谅。”

  昨天晚上,他和小张一起共度月圆之夜,两条光棍吃的是豆捞,源自于南方的撒尿丸子。当时,他满脑子要还小张四万块钱的,千方百计地问人家的银行卡号。小张比地下党都坚贞不屈,打死也不招。好在巴某人见多识广,事先准备好了现金,装在那天的纸袋里,就锁在车子里。饭毕,如常送小张回家,吩咐小张把钱带回去,“你要是拒绝,就绝交!”

  “绝交就绝交,你还是我大哥。”小张不信,脸上笑心里想:这年头,当个官儿真不容易,体质弱的累死,心胸窄的气死,智商低的蠢死,酒量小的喝死,性欲差的羞死,胆量小的吓死!

  “你要不拿钱,我就把你的玉件上缴,交纪检委!”巴立卓急眼了,他可不想被小张套住,“胡人戏狮兽”戏谁呢?是人戏狮子,还是狮子戏人?

  小张这才接过了纸袋,半真半假地问:“哪天我给你淘幅字画吧?”

  巴立卓哭笑不得,这家伙修炼成泥鳅了,滑溜溜的。

  与小张分手之后,巴立卓给儿子去了电话,问问学校的情况,这学期开了几门课程。全然没有想到,该给林紫叶送去中秋祝福的。他确实忘了,他现在心里的女人,似乎只有苏敏。

  现在,林紫叶再次发来短信,措词硬邦邦的:“不原谅!”

  电话打回去,却无人接听。算了,不想这些了,还是看看那些所谓的畅销书吧,耸人听闻的书名,花里胡哨的封面,内容却良莠不齐。不时有广播传来,由某某飞来的某某航班已正点抵达,云云。偶然一回头,他看见了小岳,巫奎的司机;再看出站口的电子屏幕,进港航班来自于北京。

  “小岳接老板吧?”巫奎的司机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张望,没想到巴立卓来到了身边。

  “呀,巴主任您好。”小岳扭头看了一眼,然后紧盯前方。

  没说上几句话,巫奎的身影就出现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拎了一个纸袋。巫奎迈着方步往外走,把纸袋递给了小岳,冲巴立卓微微点头,算是对热情的部下做了回应。小岳小跑着去找车子,巴立卓跟在巫奎身后,像傻乎乎的保镖。直到来到停车场,巫奎才问他:“你来干什么?”

  “接一个亲戚。”巴立卓早就想好了答案。

  巫奎不再说什么,钻进了车里,目光始终直视前方。

  夜风很凉,巴立卓痴痴地望着军牌奥迪轿车拐出匝道,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短路。

  接到苏敏时,已近午夜时分。苏敏穿件很显身条的藏青色风衣,拖着一大行李箱,手里还拎着一塑料袋,风尘仆仆的样子。

  两人同时伸出了手,握到了一起。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嘀嘀了两声,巴立卓没敢去看,怕是林紫叶又来短信。

  “都这么晚了,真过意不去。”苏敏歪着头,笑起来嘴巴像一弯新月。

  “应该的,应该的。”巴立卓伸手接过了行李。

  月亮升起来了,比昨天还圆还大。在清寒的月光下,远远望见雪都市区的灯火,朦朦胧胧的,俨如一幅混沌不清的油彩画。

  “你的事情有进展吧?”苏敏在问他的近况。

  “风声倒是不少,都来讨人情,可老大一拖再拖。”

  “哦,这是好现象,你应该对所有讨人情的人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份支持,是不是?”

  “你说得有道理。”在苏敏面前,巴立卓觉得自己是小学生。这时,手机又嘀嘀地响了几下。

  “是你的短信吧。”苏敏提醒道。

  “不管它,如今垃圾短信满天飞。”他还是担心林紫叶,要是短信里有什么过激的话,苏敏看了该有多尴尬?随手关了手机,干脆来个免打扰。“我现在有些六神无主。”

  “你应该再冲一冲的,人都怕见面,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就等于见到了真。而一旦见到了真,说了真话,情况就大不一样。”

  “见到了,就在刚才,他刚从北京飞回来。”

  “怎么样,他说什么没有?”

  “目不斜视,挺冷淡的。”

  “哦,说明他心里有鬼。”

  “不不,是我心里有鬼。”

  有人陪伴的路途总是短暂,不觉间就进了市区。巴立卓还没吃晚饭呢,听起来更像恋恋不舍:“我请你吃夜宵吧。”

  “太晚了,以后有机会。”

  车子停在苏敏的小区门前,女人拿出一袋盐水鸭,说:“奖励你的,桂花牌,刚才在禄口机场买的。”

  巴立卓接在手上,嘴上推却:“我一个人,一次又吃不掉。”

  女人笑了笑,拖着箱子走了。巴立卓没有马上离开,大开车灯照亮前路。光束里面,女人优雅地走着,转弯时向他扬了扬手。

  直到此时,他才打开手机。天呐,发信人不是林紫叶,而是小岳。

  “对不起呀,小岳,刚才手机没电了。”

  “找你一晚上了,刚才巫总找你来着。他已经回家了,你直接打电话吧。”

  巴立卓赶紧去拨巫奎,手有些哆嗦,结果已关机。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自己明明准备好了,稍一分神便失之交臂。他气坏了,机会好比是林中鸟,等它它不来,不等它,说不定就撞上了一只。真可惜,撞到自己怀里的这只鸟,又扑棱棱地飞走了。正在懊恼,乔月贤来了电话,开头便是责怪:“你跑哪去了?明天又来上访了,你提前布置一下!”

  这些年来,网通这边总有退休职工上访。老邮电末期内部退养政策的遗案,引来了历时十年之久的群体事件。这些老同志凑了份子做上访经费,坚持不懈地打持久战。单位也有经验了,早已安排好眼线,大规模上访前发出预警,通知机关人员提前一小时上班。

  翌日,省网通大楼被堵得水泄不通,巴立卓坐大厅里,严阵以待。不知过了多久,小岳打来电话,语气急促:“巴主任,巫总叫你过来,在昆仑饭店1820房间。”

  巴立卓去了地下停车场,打开车子后箱,取出了那个锦盒,还特意抽掉了那张拍卖证书,揣进上衣口袋里。一路上塞车,他恨不得把出租车变成直升机才好,好在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

  进了饭店大堂,叫了电梯,巴立卓的心怦怦乱跳,有点紧张。他深呼吸了几口,告诫自己说,没必要想得太多,无端一嘀咕,会让十足的信心减去两成。

  十八楼到了,小心翼翼地摁了门铃,开门的是小岳。

  这是一处套房,进了里间,只见巫奎一身便装,坐在桌前看文件。

  “巫总,您好!”

  “坐吧。”巫奎看都没看,继续埋头看文件。

  巴立卓木然地陷进沙发里,小岳蹑手蹑脚地递来了一杯茶水,然后退了出去。

  过了好久,巫奎突然问他:“亲戚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

  “哦,小巴你说吧。”

  准备了多日的汇报派不上用场了,都变成恭维与感谢。巫奎还在看那些文件,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言不由衷,就好像文件里深藏着某种宝藏。巴立卓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活像个小丑。言多必失,自己该走了。他站起身,摸出那小小的锦盒,轻轻放在案头上。

  巫奎这才抬头去看他,很严肃:“什么意思?”

  “据说是元代的小玉件,可能是赝品,请巫总鉴定。”说完便告辞离去。

  小岳送他,悄悄一笑道:“巡视员的批文下来了。”

  巴立卓又是蓦然一惊,原来如此。集团公司下达这样的文件,说明有人要离开现职,去享受副厅级待遇了。

  回到省公司,已是午餐的时候。巴立卓留意到,那张桌子旁端坐着乔月贤等人。心想,正副职之差,真乃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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