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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33、后脑勺

  巴立卓前脚离开松河,后脚孔萧竹就知道了。

  这女人打来电话,不是慰问,像是讥讽:“秃哥,还日理万机呢?”

  巴立卓与刘宇同乘一车,正在去平原市的路上,他不敢高声回话:“嗯,尽管吩咐。”

  “你和姜市长说说呗,现在基站选址太难了,柳县那边……”

  “我不管。”巴立卓没听完,就挂断了电话。刘总在前,小寇在侧,他可不敢废话。

  不知是猜出来的,还是耳朵尖,刘总问:“是孔萧竹吧?”

  “是,叫我找地方领导帮忙,电信那边网络建设的规模不小。”

  刘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侧了侧脸说:“真是各为其主,上什么山唱什么歌。”

  “她是个工作狂,该唱不该唱的山歌,都唱。”

  刘总不说话了,他和司机的后脑勺就呈现在巴某人与小寇的眼前。这两个后脑勺都很沉默,显得很生疏。巴立卓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刘宇的后脑勺长得什么样,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陌生人,坚硬、冷酷、毫不留情地拒绝什么。

  车速很快,到了前方的收费站。直到这时,刘总才淡淡地问:“她现在分管哪一摊?”

  “好像是网建和运维,说不太清。”

  巴立卓不是装糊涂,而是确实不知前妻的近况。孔萧竹除了是孩子的妈妈之外,一切与己无关。孔萧竹分管的事情太多了,简直是郝静林帐前的敢死队队员,疑难险重的事都叫女疯子打头阵。孔萧竹没有朋友圈子、没有娱乐爱好,如果不让她工作,就等于杀了她。这女人忙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嗡嗡嗡的,凡事都来插一杠子,松河电信的人都烦她。

  过渡期的头一个月好歹过去了,孔萧竹急着看看收成,细化分析分析。她想了解诸如入网时间、套餐、MOU、ARPU、入理营业区享受手机补贴等数据,不料,业务支撑中心告之无法提取。女人没辙,忙了一圈回来,化整为零式地调取某某单项数据,居然可以了。她极度生气,就问:“啥意思呀?好比买鞋,买一双不可以,只许买一只?”

  业务支撑中心主任回答得更绝:“我们又不是掌柜的,只是擦鞋匠,一只一只地擦。”

  “不是鞋匠笨,而是鞋店有问题。”孔萧竹说话就这么难听,还满不在乎,就算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孔萧竹吃了软钉子,悻然离去。正式转职以来,她对松河电信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客户管理系统极端复杂,与原来联通的营账系统截然不同。支撑中心六个人各管一套账目,六套数据再合成到一起,最后还要稽核一遍,所以效率低、速度慢。电信人在骨子里瞧不起联通人,总觉得他们来路不明,是一群乌合之众,却爱死了人家的营账系统。一开始,营业员新录入手机号码,点完提交后,竟有些胆战心惊,这就完了吗?而办理固定电话包括宽带,操作的手续可没这么简单。难怪营业前台天天加班加点,原因很简单:IT支撑系统太过烦琐。

  隔了几天,收看全国视频会,转职到总部的领导也承认:在原联通时,上午10点钟就可以看到前一天的C网数据,现在到电信一个月了,还不知道全国的发展状况,层层上报的全部是纸质报表,太累了。不知别人作何感想,反正是说到孔萧竹心坎上了。

  总部首长考虑的是全国一盘棋,下面的人只关心自家的责任田,而且一把手跟副手的想法永远都不一样。郝静林现在着急的不只是IT系统,网络建设也很挠头。过去两三年里,CDMA网络几乎没有投资,欠账很多,换了东家之后,千奇百怪的毛病都出来了,难怪有的评论说,C用户到电信后的好感度下降。

  郝静林想不到,他会跟赵太监吵起来,而且是孔萧竹惹的祸。

  这天下午,蔡磊向孔副总报告,手机都没有动静了。孔萧竹正忙,随口搭牙道:“你的卡有问题了,问问一万号客服,有没有别的反映?”

  过了一会儿,蔡磊又来说:“联通断了好几个基站,所以……”

  孔萧竹一听,这还了得,抄起电话就找韩鸟。韩鸟是联通人,不归孔副总节制,但对老领导还是尊重的,答曰市区多处断站,初步判断是传输中断,已派人前往处理。

  女人觉得蹊跷,两网共址的基站突然出问题,保不齐是赵太监故意使坏。她怒气冲冲地质问昔日的一把手:“你还嫌不闹啊,青天白日的断我电路干啥?”

  赵太监摸不着头绪,回头也找韩鸟,此时前线的情况已经查明,障碍原因是有人在联通机房施工,不慎接错了传输线,造成多个基站掉站。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大白天在机房里施工?一查不要紧,是电信的施工队。赵太监驱车直奔肇事地点,一看火冒三丈,现场没有松河电信的人,而是外地来的野鸡工程队!

  赵太监可不想找女疯子,冲着运维部主任吼:“电信的水平也太差了,简直是瞎胡闹!”

  运维部主任诺诺连声,他明白怎么回事,本地电信忙着割接传输,并计划半年内完成一期基站建设,火烧房子似的招来全国各地的施工队。G、C网本来是一家,再加上松河新联通还没融合,这事几乎没人管,所以孔萧竹派遣的工程队如入无人之境。

  赵太监勃然大怒,禁止市区及三个县所有与电信相关的人进入联通机房,然后找到郝静林,要求索赔。

  郝静林可不同意:“省里头正谈共建共享呢,大哥还是行个方便吧。”

  “我接到通知,在省分与电信没有谈妥之前,下面一概不准私谈。”赵太监扬眉吐气,当然要针锋相对。

  “唉,是我这边错了,请大哥发落。”

  “你先赔偿我损失,其他免谈。”赵太监心情不好,也是一肚子火气。他在为自己的出路担忧,担任松河新联通的老大已基本无望,回省城图清闲也是未知数。

  郝静林不敢开罪赵剑,有求于对方的事情太多了,遂揪来闯祸的包工头,限令其赔偿。包工头不敢忤逆,赶紧找门路,疏通赵太监,至于怎么赔偿的,赔偿了多少,就无人知晓了。

  瞎子都看得出来,通信建设的春天又要来了,诚如每一场战争,发财的都是军火商。如今,形形色色的设计院、施工队、监理公司满世界奔忙,天威科技、龙兴公司等厂家准备大卖特卖。

  作为老资格的通信人,郝静林憋得太久了,为了魂牵梦绕的移动业务,足足等了九个年头,满头青丝熬成了鬓染秋霜。对于松河电信来说,商务领航、我的e家、号码百事通等业务只是起飞的平台,移动电话业务才是雄鹰的翅膀。他期待“天翼”来得早一点,飞得矫健一些。从总部的动向看,天翼的3G商用将在上百个城市同时启动,中国电信有望成为3G网络覆盖面最大的运营商。

  困难是实实在在的,头一个月的数据显示,全省C网用户数大为缩水,松河的状况稍微好一点,基本保持了交接时的数量,但这是全体员工起早贪黑的结果,没有休息日的一个月等于白辛苦。郝静林向省公司领导抱怨:鼻孔里塞棉花,憋得难受。

  按照省里的计划,七个月之内,松河电信要新增一百三十处基站,这相当于原有基站数的一倍,等同于一次大跃进,这让孔萧竹等过来人大为激动。但难以接受的是,如今的地价高得离谱,而且你有钱也未必买得到。

  木匠带枷,自作自受,地价是炒起来的。比如,松河移动在某乡某村建站,出手就是四万,再加几部手机,从此以后,该乡的地价就有了新行情。轮到联通上基站可就难了,最初的征地费一万元,后来涨到两万块,还是不够。为了信号覆盖深度,有些基站是必须上的,资金缺口怎么补?想法子变通吧,去开假发票,或者挤占其他成本。吃喝送礼的钱怎么办?按月报销汽油费、耗材费,慢慢找回来吧。但愿所有的经手人都搞得天衣无缝,但愿所有的项目都能拢平财务账面,千万别出事儿。

  全社会支持通信发展的盛况一去不复返了,老邮电时期,当地政府和相关部门恨不得塞钱给你,一路大开绿灯。而现在,不孝敬孝敬,甭想办土地证。要是先行开工,往大了说触犯《国土资源法》,拆除没商量;往小了说,罚你收礼两不误。

  移动与联通之争,也极大普及了电磁辐射知识。运营商的行动使一些居民有所警惕,这种心态就像对待垃圾箱,谁都不希望垃圾箱摆在家门口。基站也一样,最好离自己家有一段距离,近了不行,信号不好也不行。千辛万苦才开通了基站设备,没准要惹来官司。原告会说,天线辐射大,搞得脑袋疼屁股疼,影响了劈柴喂马,不赔偿可不行。

  移动与联通都难成这样,人单势孤的松河电信之困可想而知。本轮电信重组过后,中国电信的处境极为奇特,既是最大的固网运营商,又是最小的移动运营商。在移动电话市场份额中,不仅与中国移动相差甚远,就是与中国联通相比也相形见绌。而在北方十省,中国电信无论是固话还是移动业务均处下风。具体到小小的松河地区,郝静林这边太弱小了,远不及魏颂阵营那般强悍,也不如正待合并的汤司令与赵太监那两伙人。对于松河移动或者原联通而言,哪怕是老牌地头蛇网通,布局基站、接入网机房之事无须老总、副总抛头露面,建设部负责人张罗即可,轻车熟路了。可松河电信不行,谈基站最少要副总到场,领导到位才显得有足够的诚意,显得尊重对方。

  基站建设之难,难于上青天。小地方如此,大城市更难。当人们在机场、地铁里轻松接听手机的时候,谁都不会去想,信号通畅的背后,运营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以某地在建的地铁项目为例,每架设一个基站,其入场费逾百万元。对于任何一条地铁线,三家运营商的信号必须覆盖,所需基站和租用的机房非止一处,缴纳给地铁公司的费用不吝于天文数字。放眼全国,漫天要价已成为通信建设难以承受之痛,也折射了电信立法的滞后。

  这阵子,柳县电信的征地就一筹莫展,寸步难行。据孔萧竹掌握的情况,不只是价格谈不拢,而是有流氓团伙插手了,有意出让地皮的卖家都受到了某种威胁。郝静林亲自来县里,拜见县长、公安局长等关键人物,都说绝无可能,如有黑社会黑势力捣乱,必严惩不贷。

  万难中,郝静林想起了平生最恨的巴秃子,吩咐孔萧竹找找他,巴家兄弟可是柳县走出来的能人,总该有门路的。

  孔萧竹一向只欣赏自己,不在乎别人,不怕批评就怕表扬,心里一高兴就奋不顾身。其实,她应该预想到,前夫不会帮这个忙的。可她偏偏就找了,有意难为难为他,我不好受,顺便也叫你难受难受。结果可想而知,两人在电话里又是一通吵。巴立卓气得够呛,孔萧竹却有获胜之感。开口三分利,对方回绝了你,情面上的关系就颠倒过来了,本来是你求人,却变成他欠你的情了。

  孔萧竹随后想到,这事就叫巴老三去摆平,估计有求必应。这些年来,巴老三开手机商店,兼做移动联通多家的渠道商,大发横财。一个土包子能有今天,离不开孔萧竹的关照,理应知恩图报。这事不好在电话里说,也不便叫他来单位深谈。巴立刚好歹也是名流,太扎眼了,别人见了会以为曾经的叔嫂串通什么。

  巴立刚的商店占据了两层楼,连店名都不同凡响,叫做“巴金手机大卖场”。进了店门,迎面看见一尊真人高的铜像,那是持刀傲立的武圣关公。膝前的香炉、烛台、金元宝、供盘一应俱全,两侧立一彩陶花瓶,各插绢质莲花。熏香袅袅,将气氛晕染得像庙宇一般庄严。进了这店的顾客,不掏出点银子,真对不住俯瞰你的神灵。

  巴老三不在店里,董丽芹欢天喜地迎出来,恭请女财神上楼坐坐。巴老三的办公室也气派,就像跨国公司驻松河办事处。一张大班台,一把大皮椅,一排大书柜,如果不了解这厮底细,会以为主人是位蜚声中外的企业家。这场景有些把孔萧竹震住了,坐在沙发上,竟呆了半晌。

  董丽芹给男人打电话,进来一服务员,蹑手蹑脚地沏了两杯茶,娉婷袅娜地走了,留下隐隐余香。趁着这会儿工夫,孔萧竹仔细打量这间屋子,但见案头摆着翡翠玉貔貅,几案上蹲着羊脂玉金蟾,书柜里放着华尔街铜牛,墙上挂着玉树藏刀,够眼花缭乱的,像没见过大世面的土鳖,拿钱乱显摆。她最近听说,巴老三初一及十五都吃素的,有心向善不是坏事。抬头三尺有神明,但愿他的大卖场忽悠人时,心能软一点点。

  茶几上摆着三十几种机模,都是当前最流行的款式。大大小小玩具似的手机模型,很有些琳琅满目的意思。孔萧竹便挨个去看,心想这个巴立刚真混出息了。

  巴老三终于回来了,那一身扮相,又把孔萧竹吓了一跳。他身穿暗红色织锦唐装,戴副金丝眼镜,乍一看,还以为进来个电影导演。此人向来粗鄙不堪,钱多烧的,想发财立品,硬装儒雅还是一水货。

  巴老三满脸堆笑,二嫂二嫂的叫得可真甜。当听清了孔萧竹的来意之后,他直摇头,笑容都没来得及消退。他说:“二嫂,你这是公事啊,犯不上求爷爷告奶奶呀。”

  “除了公事,我没私事儿。”

  “柳县的水太深了,大龙那伙人不好惹。”看来,巴老三很了解当地的情况。

  “你帮我摆平了这事,余情后补。”

  “求你了二嫂,我还是别掺和吧。一提起大龙,我的后脑勺直冒凉风。”巴老三连连摆手,还说前年在柳县开分店,就被人给砸了,幕后主谋就是传说中的大龙。

  董丽芹也说:“二嫂,天上下刀子都不怕,就怕这个大龙……”

  孔萧竹一言不发地呷着茶水,她打定了主意,非叫巴老三出面不可。这些天,郝静林急得满嘴大泡,因为省公司下达了死令:哪个地方先征到地皮,就向哪个地方多投资,还倒排工期,天天都通报。

  老三夫妻说够了,孔萧竹才慢悠悠地开口:“都说店大欺客,依我看,你连我都欺负!”

  “拳头往外打,胳膊往里弯。你是我们嫂子啊,得帮我呀。”巴立刚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一边掂量着怎么对付,一边装傻。

  “我看,以后咱们就别合作了。”

  “这是要放我的血呀,二嫂,大龙那伙只认钱不认人啊。”巴立刚真急了,急得满地乱走。

  “这么多年了,你倒腾出去的套餐卡有多少?你用脚指头夹来的钱,花也花不完,出点血也应该!”

  巴立刚倒抽凉气,那痛苦的表情如同痔疮发作。

  孔萧竹表示,你只管谈拢那个叫大龙的,剩下的公事公办。接着从包里摸出了一张纸,上面标注了五块地皮的位置,一处马路边的用地,其余为私人的宅基地或农田。

  “掏我个人的腰包,办你们公家的事,我也太傻逼了。”巴老三嘟嘟囔囔,还想讨价还价。

  “买卖人要赢得起,也亏得起。你和我打交道吃过亏吗?”

  巴立刚皮笑肉不笑,提醒从前的二嫂,办土地证与契税之类的手续,拉拉关系,费用是可以减免的。他又说了句脏话,故意的:“政策这玩意,就是小姐的裤腰带,可松可紧。”

  孔萧竹懒得废话,抓起包就走了。老三夫妇出门相送,望着孔萧竹的后脑勺渐行渐远,董丽芹狠狠地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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