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浪淘沙》

　　41、脱胎换骨

　　梁菁菁现在分管松河联通的客户服务，并兼任工会主席这一职。她操办的新春晚会异彩纷呈，她钦点的节目主持人博得了满堂彩。当韩鸟偕女朋友闪亮登场时，松河新联通的员工们都要笑喷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每逢春节，松河的电信运营商和邮政局都要搞一台联欢会，此传统由来已久，如果谁感兴趣，去档案室调阅老邮电的史料，完全可以追溯至五十年代初期。时代在变，联欢会也在变，变得越来越奢华，越来越向电视节目看齐。对于松河新联通而言，今年的晚会平添了太多的新意，既是祝捷，也是誓师，更是调和。

　　两家企业总算合并了，貌似风平浪静，实则潜流种种。起初的矛盾在于岗位之争，先是省分交椅大战，随后是地市一级的角逐，进而是县区层面的比拼，最先遇上的难题应该是筹备组成员的分工。如果松河联通也有封神榜的话，汤组长就是姜子牙，他可不像神话传说中的姜太公那样舍己为人，封赏三百六十五位神仙之后，搞得自己没有了神位。也就是说，他要亲自掌控人、财、物等关键部门。

　　如今没有傻子了，大家都清楚，同样是副职，分工不同分量就不同。汤司令颇为踌躇，首当其冲的是赵副组长的安排，而马元、邹宽都想去移动网络公司，都争工程建设这一块，也让他感到为难。比照省分巫奎的情况，赵太监的角色名义上相当于政委，实际上却是副政委，牌坊很大，影响式微。有些不尴不尬的，半重要不重要的。如果把省分筹备组比做一支足球队，松河筹备组就是一支排球队，打法不一样，照葫芦画瓢行不通。如果硬要类比，赵副组长的分工应当等同于巫奎与乔月贤之和。可汤司令不愿赵太监管得太多，只想面子上过得去，所以他在等对方开口，知彼知己后发制人。本以为赵太监能够急流勇退，以年龄为由谦让一番。可人家偏偏不理这个茬，态度含糊，无可无不可。他思虑再三，先请示刘宇，再与赵副组长密室推演，方才定下调子，最后拿到会议上走个过场。方案是副组长分管财务和党委工作，马元分管移动网络与固网工程建设，其余人等尽量平衡各安其位。

　　好歹领导坐稳了，员工的心态却不稳。最大的矛盾是同工不同酬，一伙人拿网通的工钱，另一伙人是联通的薪水。联通过来的人普遍年轻，薪水却高出一大截，这还不算，一年竟开十三个月工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的秘密发放不过是掩耳盗铃。两班人马两种薪酬，放在同一个公司里面，负面影响呈放大效应，破坏力比炸弹都厉害。汤司令毫无办法，只能等上级统一薪酬制度。新公司的待遇不同，手机卡的营销任务却一样，难怪王二美之流开始乱骂，说自己是亲生儿子后娘养的，说领导的良心长到屁眼里了。所以，汤司令格外看重这次联欢会，他管不了薪酬标准，但可以打温情牌，他想通过春风化雨的方式抚平随时可能出现的裂痕。他指示梁菁菁，本次联欢要大办特办，花点钱不要紧，热热闹闹才好，最好把注意力引导到3G牌照WCDMA上来。

　　梁大婶老也记不准三大运营商的3G制式，不耻下问过。听了好半天，还是一头雾水，要么张冠李戴，要么驴唇不对马嘴。韩鸟好生无奈，干脆向女首长介绍恶搞版，按汉语拼音来图解三种技术——TD-SCDMA：头大，市场低迷啊；WCDMA：我才低迷啊；CDMA2000：才低迷啊老天。梁菁菁终于明白了，也背下来了。资深话务员出身，背诵能力自是不错，也善于推陈出新，她对3G的图解更为搞笑——TD-SCDMA：瘫倒，是彻底没啊；WCDMA：我差点没啊；CDMA2000：彻底没啊老天。

　　为了表示自己的高度重视，汤司令还视察了排练现场，给演员提神打气。梁菁菁叫人操纵舞台灯光，把摇头灯、扫描灯、图案花灯等，逐个演示一番。她还借来了干冰机、泡泡机，现场一试，腾云驾雾、飞花点翠，宛如人间仙境般意醉神迷。这是一段小插曲了，在汤组长面前，梁大婶并不弱智，一再夸赞本次联欢会的冠名太有指导意义了，“新联通，心连心”说明了什么？说明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就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所以特意安排了一个节目，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

　　汤组长觉得有些老套，而且唱词里有“向着法西斯的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显得火气很大，似有影射之嫌。但他不好泼冷水，只是强调：“我想看看，队伍的凝聚力怎么样，群众中蕴藏着多少人才。”

　　人才是跳出来的，而不是选出来的。可放眼松河联通，没有一个爷们儿自告奋勇出任男主持。梁菁菁颇费了一番心思，既然女主持来自于原网通，男主持就该诞生于原联通，这样才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选来选去，韩鸟浮出水面，可他却不识好歹，死活不肯出台。梁菁菁用了激将法：“你不是追求苗苗吗？她身边站着别的帅哥，你心里好受？”

　　一想到祖苗苗清澈的美目，韩鸟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声称自己是老和尚娶亲：头一遭。

　　枢纽楼二十二层灯火通明，排练如火如荼，隆重得像央视春晚。节目单敲定了，服装道具音响统统到位了，正式演出的日子却推迟了，原因是汤组长去省里出席筹备组长座谈会。年度工作会议结束不久，省分再行召集会议，可见任务十万火急。正如刘宇所说的那样：融合中盘大势明，快马加鞭未卸鞍。

　　汤司令开会回来，距离春节只有一周时间了，正式邀请市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以便录制节目，宣传新联通全家欢的盛况。汤司令专程去请陈副市长届时光临。陈副市长谢绝了邀请，情有可原，首长特别忙，又不分管意识形态。再去请市委宣传部部长，哪承想，人家早就答应松河移动了，届时亲临“感动松河”的大型歌舞晚会。而且，这晚会也安排在了同一天晚上。与新联通、新电信的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相比，魏颂玩的可是大手笔，包下市体育馆，请来国内二三线演员，单是门票就送出一万张。松河移动财大气粗，人家的日子可是屁股上的火疖子，捂也冒高，不捂也冒高。汤司令也想得开，请不来常委部长，就去请副部长，有领导到场撑撑门面，总归是好看的。

　　与好大喜功的汤司令相反，普通员工却对联欢会不感兴趣，再铺张华美的场面与他们何干？那么多的线务员、营业员、机务员，最关心的是节前能不能再发点奖金。越是接触用户的员工，收入水平越低，其辛劳不亚于农贸市场的卖菜大妈，干的全是脏活累活受气活，却被认为是非核心员工。祖苗苗是核心员工且美若天仙，但收入不高。那天帮熟人办理宽带，客户指着美轮美奂的营业厅说：“还是搞通信的文明啊，你一个月能拿三千来块吧？”

　　“也就两千元吧，刚才接待你的营业员是外聘的，工资才八百块钱。”祖苗苗直摇头。

　　客户大为惊讶，就说：“还不如去餐馆端盘子呐，包吃包住，也不止这个数。”

　　“那可不一样，干通信比去餐馆当服务员好听多了。”

　　客户想想也是：“网通联通什么的，好歹是个正经的行当。”

　　正经行当中的带头大哥当属松河移动，领军人物乃魏颂总经理。魏颂派人给新联通送来了若干门票，汤司令连称感谢，心里却不是滋味，随手把门票丢给了综合部，被秘书文书等人一抢而光，年轻人嘛，都是追星族发烧友。松河移动的强势是泰山压顶的、不容置疑的，依着汤司令的说法，就算是任命一头猪当总经理，也会一枝独秀、一家独大、一花独放，以后还会一家通吃。因为每个运营商内部，都有一股中坚力量，这股力量，决定着企业的未来。

　　魏颂也给新电信送了一些门票，郝静林倒没想太多。在松河地界，联通人多，移动钱厚，讲排场电信可比不上这两家，来点更实际的吧，摆上酒席，请员工聚餐一次。至于演节目，就免了吧；至于业务宣传，该办的事早都办了，满大街的公交车上都是天翼广告，交通之声的广播里循环插播189套餐，还能怎么样？从三家的广告战来看，通信业正在迅速变成另一个家电业！

　　孔萧竹当然也有门票，却不是郝静林给的，而是巴立刚送来的，说侄子放假了，看看演唱会轻松轻松。孔萧竹没这份雅兴，她太累了，只想休息。这几个月，她带人忙完了支撑系统的剥离和传输割接。年根儿，又来了移动网络优化会战，制订道路优化、热点优化、边界优化和市场热点优化方案，天天开会，实时汇报进度，令人不胜其烦。省公司的人真像催命鬼，一道道指令的背后，就是基层员工的不眠之夜。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鸭网的业务信道掉话率持续下降，呼叫建立成功率、硬切换与软切换成功率都在攀升，话务量趋稳。

　　孔萧竹的心情灰到了极点，因为前夫真要娶林紫叶了。以前她与巴立卓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想都不用想，反正也习惯了。可现在人家真要结婚了，而且是当着儿子的面冷不丁宣布的，对于她来说不能不算一个震撼。她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而且是二极管元件，导电性单向不可逆。

　　年关迫近，这天没有大的公务，孔萧竹悄悄溜号回家，做做家务。儿子早早就出门了，和高中同学有什么聚会，疯得像一匹野马，拢不住缰绳。女人终究是女人，不换洗完卧具与窗帘，年都过不安稳。钟点工也有的，但是床单被罩之类的贴身用品，还得亲力亲为。卫生间里洗衣机隆隆作响，客厅里电视机嗡嗡有声，她太寂寞了，需要一些声音陪伴自己，更需要培养好习惯，遇到不称心的事情绝对不动脑筋深想，因为每次探究的结果非但一无所获还是自寻烦恼。喧闹，就是掩盖内心空虚的一个好办法。

　　市电视台演播昨晚“感动松河”的演唱会实况，闯入她耳鼓的是一个巨大的下滑音，随后涌来如潮的欢呼声。再看画面，劲舞结束，彩色花雨飘飘洒洒，舞台边还蹿出了一排闪闪烁烁的火柱。这一瞬间的高潮，叫孔萧竹气愤不已。不知道爱屋及乌的反义词是什么，反正只要提起松河移动，心里便堵得慌，因为她总会想到林紫叶。很久以来，她的生活就处于混乱之中。造成这种生活状态的根源，就来自于林紫叶，她不能不深恨之。

　　找来遥控器，换了个频道，还是市电视台的节目，播放的是新联通联欢晚会，画面上闪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孔萧竹来了兴致，一边忙家务一边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她眼里，比较的意味无处不在，联通与网通两伙人各有千秋。先说台上，祖苗苗落落大方，韩鸟开始时动作僵硬，有点儿紧张。这家伙在介绍领导时出了点错，不慎将马元与邹宽的顺位说反了，还好，没有明显的卡壳。网通的节目中规中矩，都是老一套的传统歌舞，而联通的自创表演多，也很活泼；再说台下，联通的姑娘多，网通的线务员多，也算是阴阳互补。

　　由于播放的是录像剪辑，新联通的联欢会时间不长。所谓的领导致辞乏善可陈，可能是现场灯光的原因，荧屏上的汤司令油头粉面的。节目编排还不错，韩鸟与祖苗苗出尽了风头。孔萧竹吃惊，捣蛋鬼韩鸟居然还有这本事。

　　穿大红唐装的韩主持激情满怀：“春风传喜讯，金牛踏歌来。歌声中我们送走了2008年，春风中我们跨入了2009年，这是辽沈大地美酒飘香的季节，这是改革春风再次吹拂新联通的崭新年代！”

　　纯白晚礼服的祖苗苗，香肩袒露，丹唇轻启：“就是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诞生了中国联合网络通信有限公司松河分公司这一大型通信企业，规模最大，业务最全……”

　　特写镜头频频光顾前排就座的头头脑脑，他们一字排开，形象光辉正派。汤司令气定神闲，陶然于主角的位置，那架势舍我其谁；赵太监笑得假里假气，更像是一件瓷器摆在角落里，正在蒙上灰尘被人遗忘；而梁菁菁居然穿水粉色上衣，配金黄色的纱巾，像一朵饱经风霜的干枝梅眷恋最后的春光，甚是抢镜。

　　节目如仪，掌声如潮。隔了一会儿，白衣白鞋红领结的韩主持又露面了，声音高亢：“经历了邮电分营、电信重组和融合的改革大潮，松河新联通傲立潮头，像一艘满载E网、G网的航母，正披荆斩棘、乘风破浪，驶向从基础电信运营商向宽带通信和信息服务提供商转型的海洋。”

　　祖苗苗这回身穿宝蓝色旗袍，婀娜多姿，音色很好：“融合后的联通公司拥有固定电话和移动电话两张通信网，全体员工为完成全年业务发展指标，正走街串巷上门营销。这充分证明，新联通新力量，请欣赏……

　　串联词是精心准备并经审查把关的，效果真不错。晚会快结束时，韩鸟与祖苗苗又换装了，台下欢声四起。这回，男的穿浅灰中山装，女的一袭紫色孔雀裙。

　　“让温暖的阳光催开新的花蕾，让美好的憧憬谱写新的乐章。让我们在分公司新的领导班子的正确领导下……”

　　“让勇敢的挑战成就新的伟业，让崇高的使命铸就新的辉煌。让我们在以汤加组长为首的领导集体率领下……”

　　在煽情与感动中，新联通的晚会落幕了。孔萧竹直摇头，讴歌新领导班子是对的，而吹捧过度，效果会适得其反，自家人听了心慌，外人听了起鸡皮疙瘩。她还奇怪，几天不见，韩刺头就脱胎换骨了？肉麻得一塌糊涂！

　　后来孔萧竹听说，汤司令非常满意，亲率筹备组成员夜宴演职人员，大加褒奖。不知什么原因，赵太监没有到场。她还听说，王二美又得罪汤司令了，这厮的嘴真臭，针对演出乱发议论：“阔小姐开窑子，不在乎钱，只图快活。糟蹋了那么多银子，不如给大伙儿发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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