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

　　——朱祖谋《声声慢》

　　46、赶尽杀绝

　　王二美又惹祸了，搞的不是艳照门，而是武侠大片。打架这事本来与王二美没啥关系，他现在负责室内分布，大小也算白领，犯不着上演全武行。可是没办法，让他碰上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便出手。

　　王二美的年纪也不小了，还像愣头青儿似的冲动，很不应该。就像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一样，移动与联通天生就是对头，企业间的竞争，没必要结成个人恩怨。换言之，为了企业利益，不值得出生入死。

　　对于消费者来说，早已见惯了移动联通之争，哪里有市场，哪里就有他们的对台戏。中移动曾划分五大市场，家园、校园、田园、农民工和集团市场，但就松河地区而言，竞争最激烈的非校园和田园市场莫属。电信接手C网，等于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三家混战在所难免。

　　这些年来，林紫叶们与孔萧竹们针锋相对，打打停停。移动步步领先，尤其是农村战略屡见奇效。而联通擅长模仿，你做啥，我就做啥！你拉关系，我也找门路，你立橙色帐篷，我就打蓝色遮阳伞，你开流动车，我摆摊设点。你不能说松河联通邯郸学步，因为中国经济本身就是一个超级模仿秀，有了老干妈必然有老干爹。君不见广袤的乡村铁塔成双成对，移动的基站建在哪里，联通就跟到哪里。松河联通不仅照搬对手的策略，还有自己的撒手锏，走的是低价路线。

　　松河移动自诩“经常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但日子并不轻松。先驱容易变成先烈，不得不殚精竭虑步步设防。联通的跟进战术如狗皮膏药似的令人生厌，搞到最后就成了价格战，就像20世纪末的彩电冰箱价格大战，你降我也降，看谁先完蛋！比之于全国各地如火如荼的价格大战，松河的移动联通之争名不见经传，最著名的当属2007年的荆州校园卡大战。

　　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演义》中共有七十二回涉及荆州,有十多回直接写荆州。“闻听三国事,每欲到荆州”，借荆州、讨荆州、袭荆州、失荆州的故事至今家喻户晓。而发生在2007年9月的湖北荆州校园卡大战，或许是通信三国志中最经典的前哨战。故事始肇于荆州移动入网充值五十元返八百元话费的政策。当地联通奋起还击，轮番加价之后，最终的赠费额竟达五千九百元，分五十个月返还，等于大学四年的时间。

　　全业务竞争后，松河移动、联通与电信三家的任务都不轻，虽然开通3G在望，但增加2G用户存量仍是重头戏。郝静林一伙狂送C手机，汤司令一帮人在搞乡情卡试点。夹攻之下，魏颂有些吃不消了，松河移动的新增用户数低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松河电信，郝静林的营销手法就是大送特送，号称“一百元入网，送天翼手机”。这年头，高端用户不轻易换号，低端用户不买手机，送出去的C手机不咋地，只能通话收发短信，简直就是小灵通的模样。即便如此，郝静林也够凶悍的，不仅移动联通为之惊愕，就连孔萧竹也认为这样的打法顾头不顾腚。这么多年来，虽说联通移动也经常送手机，但有个前提条件，交纳等值的话费并按月分摊。郝静林简直疯了，出台一政策，虚拟网内部手机通话可以全免单。孔萧竹是管网运维护的，不能不心惊胆战，基站拥塞怎么办？郝静林却不以为然，固网的集团用户内部通话都可以免单，移动电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了，郊县的C基站都处超闲状态，闲着也是闲着。

　　孔萧竹提醒说：“最能体现C网情况的是话务量，不是放号量。”

　　“没有放号量，哪来的话务量？”郝静林不以为然，还说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直接杀到脚脖子上去，至于以后的运作空间，那是后话，万不可首鼠两端贻误战机。

　　老大是鸭子，嘴大；副手是小鸡，嘴小。孔副总还能说什么呢，动摇军心的罪名可承担不起。便宜是硬道理，效果真不错，老百姓都抢红眼了。一时间搞得供不应求，忙得不亦乐乎。

　　再说松河联通。汤司令最近也没闲着，按着刘宇布置的功课，在三个县六十八个乡镇同时开火，狂推乡情卡。随着三期扩容的陆续完成，网络质量有所改观，汤司令的策略是城里小打、乡下大打，套路是赠卡、低价套餐和高回馈，标榜“乡情卡，固话手机随便打”。

　　新联通的劣势在于员工多，优势也在人员多，连偏远的乡镇都有雄厚的人脉。所谓县乡两级联谊活动，就是赠送县乡领导每人每月五十元话费。客户经理走村串户办业务，安插代理人，每户代办费十元。千万不能小瞧这十块钱，一只辛勤的小母鸡要费多少力气，才能产下十块钱的鸡蛋？十里八村的都发动起来了，三叔二大爷的手机纷纷转网至联通。

　　三个县比较起来，柳县联通的促销不顺。汤司令亲赴前线督战，责成尽快扭转战局。盛局座是筹备组组长，能否到期扶正，要看业绩。盛局座把胸脯拍得山响，起誓发愿道：“柳县移动是牛B，品牌比咱亮，资源比咱厚，但咱不是饭桶啊，既不能被气死，也不能让尿憋死！”

　　“没用的话少说，你有什么具体措施？”汤司令频频皱眉。

　　“具体措施就是全员营销，乱拳打死老师傅。他用刀砍，咱就拣砖头砸；躲不过他的无影脚，就撒石灰迷他娘的眼……”

　　“干吗说得那么血腥？又不是擂台搏命。”汤司令很不高兴。老板离不开两种部下，一类是忠诚型的，一类是业绩型的，前者为狗，后者是狼。没狗不稳定，没狼难进步。在汤司令的眼里，盛局座这老东西啥也不是。

　　盛局座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小灵通、大灵通那破玩意，咱都玩得不错，何况正经的移动业务，不怕他们！”

　　面对新联通新电信的攻势，林紫叶越来越难受了，她拟议的方案数次被否决。魏颂不满意，认为漂亮的女下属不在工作状态。这些年来，松河移动的分析系统是相当完善的，诸如月均费用、户均通话时长等变量应有尽有。通过分类对比发现，低端用户出现了分流，这说明对手的挖墙脚战术奏效。前两个月的战报显示，新增市场份额滑坡，这可是关键绩效指标啊。

　　农村市场一直是松河移动引以为荣的领地，是其丰衣足食的粮仓。虽说市场先进入者制定游戏规则，但突遭猛烈的攻势，松河移动不得不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市场竞争演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已不便直接赠送自行车、电饭锅和色拉油，也不可堂而皇之地收购对手的手机卡。省移动的领导再三强调，斗争要讲智慧，商战要有策略，手段要懂艺术，大公司不要搞小伎俩，不要搞不正当竞争，不要搞乱烧钱的低级游戏。概言之，就是“三要三不要”，不玩下三烂的招数。

　　霍达在任时，松河地界的恶性竞争全省闻名。当年他和巴立卓、赵剑斗智斗勇，不惜向用户赠送“贵妃被”，号称十万床之多，惹来了旷日持久的官司。当时，松河移动收购联通卡和小灵通，一机送一百元，宁肯收购一堆破烂，也要砸对手的场子。巴立卓一怒之下找了两家媒体。其中一家拿着动态清样，来找省移动“核实一下”。而另一家谁也没理，直接捅到内参上去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魏颂有点投鼠忌器，还想玩出点花样。

　　重压之下，林紫叶总算理清了思路，搞出两个方案，套用三十六计的说法：城里釜底抽薪，城外围魏救赵。换言之，市区阻击电信，农村斗法联通。

　　先说城里，主攻方向是扼制C手机的新增势头。电信的最大瓶颈在于终端，进网难出网也难，消灭一部手机就等于消灭一个电信的用户。收手机是最佳办法，反正营销成本也够。用G手机去换C手机，功能高出一截，再送两百元话费，老百姓没有不喜欢的。如何组织费了一番脑筋，万万不可在营业厅操作，最好是代理商见钱眼开的举动，或者员工因任务导致的自发行为。

　　拉锯战首先在松河师范学院上演。郝静林通过校领导关照，赠送出七百多部终端。移动公司的人来了，校方的关节打不通不要紧，走群众路线，通过提取佣金的方式进行爱心助学。悄悄布下三十个直销火种，也就是找来三十位学生做售卡生意。准营销人员就是带头大哥，用靓机配靓号，一打一个准。短短两个星期，C手机几乎全部倒戈。松河移动的撒手锏就是集群网，每月每户只需十块钱，网内的电话全免单，一个月唠上三十二天都行！偌大的校园成了集群网，你不用中国移动的号码，还好意思吗？

　　郝静林快要气疯了，要去松河无委会和工商局告状，“我咽不下这口恶气，哪有这么下腿绊的？雇一帮学生来打我们，玩阴的啊。”

　　孔萧竹劝他：“你说人家不正当竞争，法律条文都挨不上啊。衙门里的人多聪明啊，吃完被告吃原告，打个哈哈做好人。给移动摆事儿，就用C网机，说自己的手机坏了；给联通打电话，就用移动的卡。啥意思？还不明白？赶紧给大爷送手机去啊。无委会的那领导，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直用双模手机，一个移动公免号，一个联通测试卡，猴年马月付过电话费？”

　　“当爷爷供着，总得办点人事吧？”

　　孔萧竹冷笑不止，“以天下之大，能说理的地方真不多。”

　　“那我去省通信管理局，总得有个说法吧？”

　　“那更难了，咱们地市公司，先打报告给省公司，省公司再打报告呈送，黄花儿菜都凉了，哑巴亏白吃。”

　　郝静林很不满意女部下的嘴脸，但想想也是，听说省通信管理局的一干人也闹心呢，政府机构要进行大部制改革，通信管理局、信息产业厅前途未卜。所以松河电信的委屈，没谁会管的。

　　哪里有利益，哪里就有枪声。松河电信遭到暗算，汤司令一伙乐得隔岸观火，他算了一笔账：松河电信放号一万户，估计就有两千余部手机被收走，电信白白支付四十多万的成本，而移动也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八十多万资金。都是国有企业，有必要斩尽杀绝吗？但是他没想到，就在乡情卡促销高歌猛进的时候，自家的后院也起火了。移动的打法就是迂回包抄，利用无线座机攻击固话业务，利用WLAN过渡业务攻击宽带业务。GSM座机这玩意不新奇，机卡锁定，SIM卡抠出来插到手机里不好使，座机可以端到别的地方用。先用这个策反三个县六十八乡镇的商铺电话，并着手用TD座机做第二波攻击。情报搞得准准的，月话费一百二十元的座机，三个县加起来有两万户，其中商户电话有七千多台。上门做工作，就说送实惠来了，请换无线座机。商家都不爱改号，不要紧啊，当地移动有的是好办法，还白送一张移动手机卡，内含话费若干。

　　松河移动再如何财大气粗，也无力一口吞下这七千部商铺座机，负担不起成本。魏颂不愿两面作战，只想以打促谈。首期攻击柳县以及乡镇，意欲使对方自乱阵脚。对一个县来讲，只要干掉几百台座机，就能打疼新联通，每月减收几万元可不是小数目。

　　事情坏就坏在了王二美身上。这厮去柳县搞室内分布勘查，大摇大摆地直奔盛局座的套间，耀武扬威地故地重游。盛局座正在破口大骂：“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这回骂谁呢？骂张八岗、李九岗和他们的头儿。

　　盛局座拍着桌子吼：“叫人骑着脖子拉屎，还他妈的有脸来见我，不如弄根麻绳把自己勒死算了……”

　　王二美不知何故，好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柳县移动收缴商户座机啊。真是叔可忍婶子不可忍，他煽风点火道：“盛大人这点球事儿都摆不平，白在县里混了五十年。”

　　盛局座正在火头上，听了这话，就冲王二美来了：“去你妈的，哪来的王八蛋！”

　　“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光会拍桌子瞪眼顶个球用！”

　　“你有用，你摆平一个，我管你叫爷爷。”盛局座忽然想起了那五千块钱，简直就是敲诈。

　　王二美的犟劲上来了，“赶驴的啥驴脾气没见过？派我几个兵，不拿下一个不是你爷爷！”

　　“土地爷打哈欠，神气！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啥本事？”

　　一出门，王二美就后悔了，不该夸下海口的，蹚柳县这摊浑水干啥。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做缩头乌龟。再回头一瞧，只跟出来两个人，兵力不够。他想打退堂鼓了，磨磨蹭蹭地下了楼，拍了拍张八岗的肩膀，握了握李九岗的手，把自己塞进皮卡车里，准备溜之大吉。

　　这时手机响了，是盛局座的声音：“爷爷，你想跑？”

　　抬头望去，却不知哪一个窗口是盛局座的办公室，“算了，你是我姥爷，外孙子来跑勘查的，不掺和你们的鸟事儿。”

　　“你妈的，逃兵！”

　　王二美示意司机开路，一溜烟儿走了。他对县城还熟，跑了两家单位，不觉就转到了小虎网吧所在的那条街上。好家伙，远远就见KTV门前堵得水泄不通。三四辆联通的车子，围住一台移动面包车。面包车两侧悬挂标语，一侧是“中国移动村村通，田间地头打得通”，另一侧是“中国移动，领引3G生活”。

　　王二美下车，挤了过去。只见十几个人围住三男一女，可能互相都认识，吵吵嚷嚷的。

　　“光说不练，不过瘾！”王二美抬腿踹了一脚面包车。

　　踹得挺狠，车身出现一个深坑，人群连连叫好：“打呀打呀，打死一个少俩！”

　　王二美是工程队长出身，有的是力气，劈胸揪住一个人，就好比老鹰逮小鸡，没忘问问张八岗、李九岗：“这瘪犊子真是移动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王二美又征求大家的意见，“我抽他不？”

　　人越聚越多，看热闹不怕乱子大，众人鼓噪：“抽、抽、抽啊。”

　　“啪、啪，”王二美真出手了，甩了两巴掌，挺潇洒的。

　　这下可乱套了，被打之人疯了似的去咬王二美的手，另外两个也扑了过来。一团人混战在一起，转眼间，移动的人被打倒在地，那个女的急得哇哇直哭。

　　斜刺里杀入一彪人马，柳县移动的援兵到了，人人都穿保安制服，见联通的人就打。张八岗、李九岗等顿作鸟兽散。王二美却没跑了，观众不给他让路。鱼网里的山鸡，有翅难飞。他挨了两闷棍，后背还被砸了一砖头。

　　警笛大作，110来了，群殴被制止住。没啥好说的，排好队去了派出所。众口一词，都说傻大个儿先动手的。警察也不客气，当即填表办拘留。

　　汤司令得知此事，就给柳县分公司打电话。盛局座满不在乎，“移动真欠扁，不打不知道厉害。”

　　“这事不应该发生，要引以为戒。不过，职工为企业流血了，不能亏待他们。”

　　“那是，王五岗被罚款两千，承担全部医药费，拘留十五天。”

　　“十五天，太长了吧？”

　　“我找门路了，说是最少要蹲五天，移动那边咬得紧。”

　　汤司令连连摇头，“这个王二美，什么素质，惹事的怎么总有他？”

　　“是个爷们儿，他的费用公司承担吧！”

　　“我不管，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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