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退婚
日高云敛，重檐下树影斑驳，兴庆宫内香烟袅袅，朗朗经声自窗棂而入。
太后信佛，从前常往慈恩寺烧香礼佛。为彰显孝心，陛下特在兴庆宫修了座佛堂，内设金漆雕花佛龛，又时常请僧侣入宫诵经祝祷。
诵经声使人心绪平和，略微缓解了些不安。沈昔妤微微躬身低首，不矜不伐地默立在正殿中央，静候太后的答复。
自她方才入殿向太后禀明来意后，满头华发的太后静静端量她良久，闭目长叹一声，抬手屏退其余宫人，只留下随侍的嬷嬷。
沈昔妤原以为太后有话要问，还暗自捏紧双拳鼓劲，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可她等了许久，太后也只合目捻着佛珠，双唇一开一合，似在静坐养神，又似在默念经文。
神情如鎏金佛像般威严肃穆，既不答应也不否决，太后的心思当真难参。
上回来兴庆宫，还是赐婚懿旨初下那日，沈昔妤受召入宫向太后谢恩。
赐婚本是喜事，太后却也如今日般神色凝重，垂目对她说这桩婚事是陆怀峥亲自求的，但愿他们两个能两情久长、互不辜负。
好一个互不辜负。姜还是老的辣，如今想想，或许当时太后就已经看出了端倪，这才不悦。
窗外诵经声戛然而止，太后眉心微拧，轻抬眼皮：“沈家二姑娘，你可想清楚了吗？”
沈昔妤低着头，平静而坚决地答道：“此事人尽皆知，已是覆水难收。臣女惶恐，不敢因儿女私情，损害天家颜面。”
片刻的静默过后，太后颔首喟叹：“昨日澄空法师入宫时，也曾对哀家提及此事。”
“澄空法师？”沈昔妤闻言愕然，不自觉皱眉。
那是慈恩寺方丈，真正德高望重的高僧，与她杜撰出来的西域高僧全然不同。
“哀家请他看过你和怀峥的生辰八字，他说那些流言并非无中生有，倒是真的。”太后轻呷了口茶，眼中映出沈昔妤惊疑的神情。
依方丈所言，她的命格，还真是会动摇国本、能让陆怀峥断子绝孙的大凶之命？
可这不是她信口胡说的吗？难不成是歪打正着了？沈昔妤摇头苦笑，顺势抬头轻声道：“臣女惭愧。”
她方才瞬间的惊讶实在不像是装的，太后一时挑不出错处，复又一叹：“你可知怀峥说他不信命数，只信他自己？沈家二姑娘，哀家是过来人，能看得出来，他对你是真心的。”
陆怀峥这话说得动听，堪称山盟海誓，大有愿为她试与天相争的意味，多么令人感动啊。
可惜她本人不信，怎样都是多余。沈昔妤轻轻摇头，低垂眉眼：“殿下是金枝玉叶，臣女不敢妄求真心。”
旁人的花言巧语只为谋求金钱名利，陆怀峥字字句句都要人性命，谁还敢信他半个字？
太后“啪”的声搁下佛珠，隔空对她微抬右手，微微笑着道了声：“你来，听哀家说……”
意识到太后有心阻挠，沈昔妤立即屈膝往地上重重一跪：“太后，臣女心意已决。”
她跪得太急，双膝磕出一声闷响。见她今日这般坚决，太后手上动作微顿，眉头越皱越紧。
“如若四皇子执意违拗天意，岂非置他自己的性命、声望于不顾，如此一来，他又要置陛下与太后的厚望于何地？”
入宫前，裴倾砚曾要她“对症下药”。陆怀峥是皇子，最看重的不外乎储君之位，然“失天下者，失其民也”，他绝不能失了民心。
圣上膝下皇子不多，二皇子早夭，五皇子尚不足周岁，唯有大皇子与三皇子能与他一争。
三皇子虽聪慧，却只醉心诗书、无心夺嫡。可大皇子不同，他是嫡长子，从来温厚贤良、声望颇高。
若陆怀峥今日为求娶一个女子，甘愿不顾百年江山，这事一旦落到朝臣百姓耳中，又岂会将他视作将来的明君圣主？
而这，一定不是太后和他的生母郑贵妃所能容忍的。毕竟她们出身郑家，郑家衰败已久，复起之望全系在陆怀峥一人身上。
“你倒是看得很通透，是个懂事孩子。”太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流露出几分赞赏之意。
只这一句话，沈昔妤就知道事有转机，松了口气：“多谢太后夸奖。臣女不愿为一己之私误了四皇子的理想抱负，还请太后成全。”
她不能误了陆怀峥的辛苦筹谋、狼子野心。
毕竟他若不争不抢，当真只安心做他的闲散王爷，沈家要如何揪住他的错处，先发制人呢？
前世之仇，不可不报。
看出太后眼中仍有犹疑之色，沈昔妤俯首长拜，缓缓道：“父亲曾教导臣女，人生在世须得知恩图报，臣女愿为太后效犬马之劳。”
她还记得，裴倾砚说过，要求太后帮忙，须得许之以利。她得让太后知晓，即便婚事取消，沈家的立场也不会动摇，仍能为郑家和陆怀峥所用。
搬出沈钰来说事，同样能警告太后，莫再为了一桩婚为难于她，否则难免得罪相府，闹得两家都没脸，这并不划算。
听完这番话，太后颔首沉吟良久，轻飘飘道了句：“昔妤的意思，哀家明白了。”
沈昔妤今日所言句句正中下怀，打消了太后所有的担忧，连带着称呼都亲昵了不少。
她既不愿嫁，那便罢了。若为拉拢文臣，朝中还有的是愿意嫁给陆怀峥的官家小姐。
“你既心意已决，哀家就不多劝了，想是你二人有缘无分。你且放宽心，日后若有了合眼的郎君，哀家再为你赐婚。”
这么说便是同意了。沈昔妤惊喜不已，俯身再拜道：“臣女多谢太后！”
“只是……”太后不紧不慢地将话锋一转，“怀峥尚不知此事。不如哀家召他来兴庆宫，有什么话，你们也好趁此机会说开。”
沈昔妤脸色僵了僵，如同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太后自诩信佛，却不全信那慈恩寺方丈的话，对她那些哄人的话更是疑信参半。
太后让陆怀峥来，是为再试探她的真实心意，还是他们终究不愿放弃相府？
哪怕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太后竟还以为他二人之间尚有路可走。
这可是他们逼人太甚在先，幸亏她还有一计。
沈昔妤敛去笑容，抬头露出悲伤的神情，哑声哀叹：“如今再相见不过徒增伤怀，臣女不愿，还请太后……”
话未说完，她陡然抬手捂紧心口，嘴里发出压抑痛苦的闷哼，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便一头栽倒，竟就这么昏了过去。
眼前一片漆黑，殿内短暂陷入沉寂。
过了没多久，她听见老嬷嬷惊叫出声，听得太后似是平静地吩咐“把人挪去偏殿，宣太医”。
殿门应声而开，宫女们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将她搀起，一行人慢悠悠朝偏殿走去，生怕有个磕碰。
沈昔妤矜矜业业地装晕不醒，任凭春兰如何哭着唤她，都没给半点回应，只闭眼暗暗思忖着。
临别时，裴倾砚半开玩笑地说，若太后铁了心要押后再议，或是想让她先见陆怀峥，她便不必再多费口舌，只需假装晕倒。
横竖装晕是她的拿手好戏，再者话已带到，她既明确反对，他们总不能强行到相府抢人。
想到前世她真被人掳去别院，沈昔妤虽惊讶于他思虑周全，仍不免惴惴：“万一陆怀峥他敢呢？”
对此，裴倾砚不以为然，只抿唇冷笑：“有我……侯府在，他大可以试试。”
那一瞬间，沈昔妤久违地在心里喟然长叹，她这老冤家当真可靠，或许是时候冰释前嫌了。
被宫女们搀至贵妃榻上，平躺着歇息了片刻，沈昔妤生怕再躺下去真把陆怀峥等来，便蓦然睁眼一骨碌爬了起来。
正准备替她施针的老太医被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吓得手一抖，银针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被迫眯起浑浊的老眼满地找针。
伺候太后的宫女们见惯了大风大浪，脸上虽浮现出了一缕惊诧，到底没有失态。
唯有春兰极为激动，不管不顾地扑到榻边上下打量着她的脸色，颤声唤她：“小姐！你吓死我了！”
同样正不露声色地端量她的，还有攥着佛珠的太后。沈昔妤晕得未免太巧，只是她的脸色确实难看，这是做不了假的，太后到底不好发作。
知道太后疑她，沈昔妤装作无力地起身下榻，踉踉跄跄地跪下：“臣女失仪，还请太后责罚！”
她说话时气若游丝，眼中泛着晶莹泪光，边说边虚虚地捂着额头，一副头晕难捱的模样。
话音刚落，又有一宫人前来禀报：“启禀太后，三皇子来给您请安，人已在殿外候着了。”
三皇子陆承逸，传闻中不爱江山爱诗书的风流才子。
他来得正是时候。沈昔妤心下一喜，连忙更加卖力地装起了病。
见她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又要晕，太后只得颔首道“宣他进来”，又拉起她冰凉的手，说待问过陆怀峥的意思，会着宫人去相府知会她。
直到沈昔妤“柔柔弱弱”地答应下来，太后方允她和春兰出宫。
按下满心欢喜，沈昔妤掩口轻咳着踏出偏殿，正遇上一身着绛纱服的高挑男子迎面走来，想来这便是三皇子。
她素来不喜与陌生男子对视，何况对方还是皇子，索性牵着春兰闷头咳嗽，佯装身子不适。
双方擦肩而过时，那人温润一笑，压低声音调笑：“有人托我来帮你，看来是他关心则乱了。”
闻言，沈昔妤下意识顿住脚步，正要抬头回望，又听得那人温声笑道：“快去吧，他还在等你。”
(https://www.motanwx.cc/mtk53532616/42207164.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