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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梦


追至他身侧,待她抬头一望,方察觉到异样。

        秋夜明月替他刀刻般的侧脸镀上一层薄霜,裴倾砚幽沉的眼眸里透着凛然寒气,锋芒毕露、杀意尽显。

        于她而言,他这般样貌与她平日所见的大相庭径,显得陌生而危险。

        身子本能地颤了颤,沈昔妤紧紧握着手腕,迫使自己镇定,壮起胆子打量着四周景象。

        现如今,前世那些在道旁窥伺他的恶鬼近在她眼前,一张张怨气深重的青黑面容格外清晰。

        她匆匆一瞥,只觉那手脚尽断,只堪在地上蠕动爬行的男人有些眼熟,仿佛是自家那名唤“元平”的小厮。

        当真是活见鬼了。沈昔妤脊背发冷,越看那些血肉模糊的脸越发怵,只得垂下眼睫试探着轻唤:“裴倾砚,我们先回去吧?”

        不出她所料,老冤家冰冷的脸上半点情绪起伏也无。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兀自迈步向前。

        好好的人,说聋就聋。

        不,裴倾砚是又聋又瞎,坏事成双。沈昔妤无奈地跟上,悻悻然摇头轻叹:“我八成是上辈子欠你的。”

        这鬼地方瘆人得很,左右她不知这条路究竟通往何方,比起只身像没头苍蝇似的瞎转悠,能有人同行也好。

        星辰黯淡无光,哀戚戚的哭喊声环绕耳际。沈昔妤抬袖遮眼,半低着头躲在他身后,抖抖簌簌地念着佛经。

        来都来了。她试图安慰自己,只要看不见,就没有脏东西。

        仿佛是特意嘲笑她这自欺欺人的可笑念头,不过转瞬,哀啼悲嚎如雷鸣般破空而来,震得她双耳嗡鸣,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咳出血来。

        眼前场景须臾变换,沈昔妤硬撑着口气睁开眼,才发觉身前之人竟已远在天边。

        她望见裴倾砚手执玉笏,一袭紫袍朝服华贵无双,他漠然领着群臣百官步步踏过龙尾道,再无人出其右。

        她看着他披衣坐在案前,挥毫落纸时笔如龙蛇乱走。手中玉印落下,他颇有耐性地静候墨迹干涸,而后纡尊降贵,亲自带着那卷文书去了阴暗潮湿的大狱。

        那大狱中形容枯槁的死囚,却是现如今风光无限的左相崔元。

        昔日崔家位列世家之首,一朝沦为阶下囚,崔相亦只能瞪圆那双赤红老眼,听着裴倾砚字字句句细数其所犯罪状、最终冷飕飕撂下句“凌迟处死,夷三族。”

        听罢,崔元气极暴起,指着他破口大骂,满口恶毒诅咒,疯魔了一般嘶吼嚎叫。

        可裴倾砚始终不为所动,只负手而立,周身凉薄冷意未消,甚至还轻轻笑了笑,如同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

        见他这般反应,崔元陡然仰天大笑:“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乱臣贼子,可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为了区区一个沈家,你要屠我崔家满门啊!”

        “大人与其磨破嘴皮,倒不如趁还有几日可活,好生与家眷告别吧。”裴倾砚冷笑一声,转身踏出牢房,任崔元如何疯笑谩骂,都再没回头。

        心绪复杂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沈昔妤能明确意识到,裴倾砚生气了。否则,以他惜字如金的脾性,方才根本一个字都不会说。

        耳畔猛然响起声声异常惨烈的刺耳哀号,她被吓了一跳,不由凝眸循声垂眼。

        裴倾砚脚下那片暗不见天日的尘泥里,恶鬼重现,群聚盘桓着恨声嘶吼,相较她方才所见,数量愈发多了。

        其中,便有崔元那张怨毒扭曲的老脸。

        心中浮现出个荒唐的猜想,沈昔妤眉头紧锁,惶然喃喃:“难道说……”

        此处恶鬼皆是死在裴倾砚手下的人。

        垂眸俯视脚下如人间炼狱般的怪诞景象,沈昔妤心里泛着复杂的滋味,遥遥望向立在万鬼之上的那道身影。

        他茕茕独立天地,脚下是尸骨砌成的深渊万丈。他似是功成名遂,又仿佛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捂着心口咳得脸色惨白,殷红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在地,晕开妖冶血花。

        他还这样年轻,却快要死了。因果业障,不过如是。不祥的念头在她心底生根抽芽,再挥之不去。

        天外雷声轰鸣,沈昔妤蓦地惊出一身冷汗,眼前景象如烟散去。她眨了眨微涩的双眼,望了眼窗外摇曳树影,把被褥裹得更紧了些。

        屈膝坐了许久,她心里仍有苦涩难言,只得试图和自己讲明道理。

        她想,那只是个梦境。现在他明明好得很,尽知道拿她取笑,有什么可担心呢?

        再说,待前世的裴倾砚位极人臣,自己都不知道在地下埋了多少年了,哪还管得着他的事?

        沈昔妤以为自己释然了,却禁不住胸闷气短,身子控制不住地簌簌颤栗。

        如崔元所说,裴倾砚做这一切,是为了沈家。只这一点,她就永远无法心安理得。

        恍惚间,沈昔妤无端想起多年前那个秋日,彼时宣平侯笑眯眯地问他们有何理想抱负。

        时隔多年,她仍记得裴倾砚答的是:“下江南,做个私塾先生,教人读书写字。”

        稚子心思恪纯,他这番话逗得满座乐开怀。

        沈钰笑说江南山水如画,他倒是会选地方;宣平侯感慨良多,还道不入朝为官也好,来日做个桃李满天下的老夫子,何愁不算为国效力?

        回忆中愉悦的笑声犹在耳畔盘旋,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沈昔妤抬手揉着泪眼,掀开被褥下榻走到窗边,抬手推了推关得严严实实的轩窗。

        “晚上风大,迷眼睛了。”她自言自语着,幽幽叹了口气,复又坐回榻上发起了愣。

        倘若这一世,沈家安好,裴倾砚是不是就不必背负累累杀孽,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呢?

        一夜无眠,直至日出东方,春兰进屋伺候她梳妆更衣时,沈昔妤才透过铜镜发觉自己眼眶发青,瞧着不甚康健。

        倒也无妨,左右她今日入宫只为退婚,越是脸色憔悴便越显得她深受流言困扰。

        春兰细细替她描着眉,压低声音道:“眼下外头人多正闹腾着,小姐待会从角门出吧。”

        沈昔妤闻言心里一沉,抬眼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可是有人来府上闹事?”

        “有谁敢来相府闹事啊?听说是昨晚上巷子里死人了!死的还是老爷身边的元平!”

        提起此事,春兰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低声道:“听家丁说,他是被人一剑捅死的!唉,老爷说他是个可怜人,京中连个亲人都没有,只等府衙来瞧过,再把他好好葬了就是。”

        元平?沈昔妤敛眉沉思,她总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仿佛她才刚刚见过此人,心下一时疑窦丛生。

        此事怎么想都不对劲。夜里月黑风高的,元平不在下房里歇息,出府去作甚?谁又会费心费力,只为除掉一个小厮?

        未及细想,“笃笃”叩门声响起,她听得有丫鬟隔着屋门脆生生禀报道:“二小姐,小侯爷到了。”

        没料到裴倾砚今日竟会来得这样早,沈昔妤不免有些讶异,又想起他生平最不喜等人,只好随意挑了只簪子戴上,匆忙起身出了门。

        被春兰搀扶着行至角门外,沈昔妤一眼在人群中看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裴倾砚。

        他今日穿着身玉色长衫,手握缰绳,面无表情地牵着骏马侧身站在初日下昂首望天。

        任凭身边如何喧嚣吵闹,旁人如何津津乐道着“凶案”,他都自顾自保持这个姿势,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回想起昨夜那压抑至极的梦境,沈昔妤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他周身没有半点令人胆寒的凌厉杀气,与梦中的他截然不同。

        瞧着人畜无害的,倒更像块无悲无喜的木头,还是不开口则已,一说话就能气死她的那种。

        两相对比后,沈昔妤忽然觉得,裴倾砚就这样永远当块没心没肺的长寿木头也挺好。

        她尚在偷偷出神,裴倾砚缓缓转身回眸看她,不远不近地淡然笑问道:“好看吗?”

        这问题她没法答,亏得他好意思问。沈昔妤尴尬地掩口轻咳一声,悄声嘀咕了句“胳膊上还长了眼睛不成”,带着春兰徐徐上前。

        四目相视良久,两个人一时皆欲言又止,尽光顾着大眼瞪小眼,谁也没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越看越觉得他眼神阴恻恻的,沈昔妤一时沉不住气,勉强挤出张讨好的笑脸,歪着头问道:“你快告诉我,一会儿见了太后,我要怎么说?”

        裴倾砚微微摇头:“你该先回答我。”

        他竟还好意思问第二遍!

        沈昔妤心里虽骂骂咧咧,嘴上却欣然恭维:“好看。小侯爷皎如玉树、古道热肠,实乃盛京第一人也。想来你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听了她这番回答,他嘴角微微扬起,似是心情不错,半晌却只淡淡道:“这话未免太假。”

        合着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世上竟有这样难伺候的人。沈昔妤语塞片刻,没好气地嫌弃道:“少得寸进尺,不听拉倒。”

        话才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到底是她有求于他,这要惹得他不乐意帮忙了,她可怎么办?

        好在裴倾砚没有再和她计较的意思,只朝她微微勾了勾手,待她走近些才眯眼与她低声耳语片刻。

        温热气息洒上脖颈,莫名让思绪变得杂乱无章,明明他们靠得极近,她却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慌什么?真奇怪。强行稳住心神,佯装镇定地听完后,沈昔妤略怔了怔,迟疑着眨眨眼道:“这能行吗?太后看着可不好糊弄,若她不允呢?”

        裴倾砚目无波澜,悠悠然道:“如何不行?再不济,你便用你以往常用的那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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