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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夜


二人回到父母身边时,宣平侯和沈钰的新一轮唇枪舌战将将平息,这会儿又如没事人一般把茶言欢、谈诗论赋。

        新茶馨逸氤氲,耳畔谈笑声不绝,沈昔妤细细琢磨着适才裴倾砚所言,自顾自神游天外,只在他们唤她名讳时才点头莞然。

        不知他们谈起何事,宣平侯捋须仰天大笑了起来,才笑了两声便倏尔没了声响,一拍脑门嚷嚷道:“对了!瞧我这脑子,险些忘了正事。”

        说着,他向裴夫人挤了挤眼,看着她恍然大悟地含笑褪下腕间玉镯、转手将其递向正出神的沈昔妤,不由神气洋洋地瞥了眼沈钰。

        沈昔妤茫然地双手接过,一个“谢”字将出口而未出,裴夫人已经乐开了花:“这是侯府的传家之宝,今日就赠与妤儿了。”

        这话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沈昔妤屏息骇然,深感手心的玉镯如有千斤重,怯生生地抬眸四下看看,以眼神征询着意见。

        四个长辈笑得正欢,无一人感到意外,显然早对此心中有数。唯有老冤家裴倾砚和她一般,犹在状况外,眼底浮现出鲜见的困惑狐疑。

        这伯父伯母登门拜访送她传家宝是何意思?还偏偏是对镯子。

        脑海中不自觉回荡起裴倾砚方才拿来唬她的混账玩笑话,他那句“心意相通”言犹在耳,沈昔妤不觉恍然,狠狠白了他一眼。

        见她一副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裴倾砚眼中疑惑更甚,缓缓地垂下眼帘。

        这破事儿定与他脱不了干系,在她面前口无遮拦还不够,他竟敢在父辈面前说胡话?这会儿他还想装无知蒙混过关?做梦!

        无论如何,这礼收不得。现如今她尚有婚约在身,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

        打定主意,沈昔妤生硬地扯着嘴角,忸怩地捧着玉镯呵呵笑道:“伯父,这太贵重了。”

        看她有意婉拒,宣平侯脸上划过一丝慈爱:“我和夫人决意认你做义女。有相府和侯府两重靠山傍身,便是王府都再没人敢轻视怠慢了你。”

        义女?沈昔妤嘴角微抽,这当真是出乎意料,倒是她冤枉了好人。

        伯父这是不知她有心退婚,生怕她嫁与陆怀峥后,会因今日的流言而招人冷眼?

        裴夫人目光柔和,温柔地将掌心覆上她冰凉的素手,浅笑盈盈:“妤儿莫怕,我们早把你当自家女儿,和云娴是一样的,今日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面对着两道满怀热忱的滚烫视线,沈昔妤顷刻间心绪复杂,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眼眶似被天边晚霞灼烧得微微发热发红。

        宣平侯夫妇是真心待她好的,可惜眼下相府隐患未除,她不宜与侯府走得太近,恐怕要叫他们失望了。

        毕竟他日陆怀峥若如前世那般大权在握,他既能灭沈家满门,怕是也不介意再多带上一个侯府。若真牵连到他们,她即使再死千次万次,也赎不清罪孽。

        思及此,沈昔妤轻轻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哑着嗓子道:“不妥。”

        “不可。”

        另一道清朗的嗓音几乎同时自身侧响起,带着相同的决绝意味。

        裴倾砚骤然出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沈昔妤抓准时机悄悄擦去垂落眼角的一滴清泪,眼神复杂地抬眼看去。

        她一早就知道,他对她从来不喜。小时候他就说过,得亏他小妹云娴性子沉静,不像她这般蛮横闹腾,否则他迟早得被活活聒噪死。

        昔日之言犹在耳,他满脸嫌恶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可惜天不遂他愿,他还远远没被烦死,倒是她先死了,这大抵就是生死有命吧。

        无人知晓她心里的弯弯绕,裴倾砚格外郑重其事,沉声道:“侯府若想庇护昔妤,又何须用这个法子?如今流言刚起,此举未免太过招摇。”

        宣平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反对,惊奇地打量他片刻,耐着性子反问道:“所以,你有什么高见?”

        旁人惊讶于他今日竟莫名变得畏手畏脚,沈昔妤只怕他再语出惊人,忙不迭托着玉镯起身福礼:“伯父伯母,请先听我一言。我有一桩要事未说,今日便借着这个机会说了罢。”

        心虚地瞥了眼最不好说话的沈钰,她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我现在不想嫁给四皇子了。”

        两家父母闻言皆悚然,面面相觑半晌。看出她说的并非玩笑话,沈钰正襟危坐着轻咳两声,皱眉询问:“为何?”

        裴倾砚深深凝望着她,墨色深瞳中眸光微转,将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一院子的人都在等着她给出合理的解释,若自家人这关都过不去,明日她该如何直面太后?

        她紧紧握拳,鼓足勇气抬眼直视着众人:“父亲可知道,前些日子女儿高热昏迷不醒时,四皇子正在佛寺与他人私会?”

        “我这一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一愿家人好友长享安宁,二愿能求得一心人。可他是皇子,本就不能全心全意待我,不如一别两宽。”

        语毕,眼见院中陷入死寂,沈昔妤不再多言,只由他们安静思索,不急也不催。

        她心底有万千感慨,生生憋了两日,今日一口气将些许心里话说与大家听,总算宽松了些。

        前世在别院时,崔沁雪曾咬牙切齿地同她说过,我朝男子三妻四妾最是寻常不过。

        而陆怀峥留她一命,便是想待到风波平息,亲自替她改名换姓,许她以妾室的身份入东宫。

        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人,都认为这已是对罪臣之女的莫大恩赐,是他用情至深的体现。

        所以,她理应感激涕零、叩首谢恩,安心等着他入继大统,随他入宫做个不愁吃喝的娘娘,终生困在那红墙绿瓦砌成的四方天地间。

        可沈昔妤不愿失了父亲替她取的名姓,不想与人做妾,更不能寄人篱下——更何况,她与陆怀峥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早不复当日。

        沈钰心思活络,头一个反应过来,气得险些砸碎他的宝贝紫砂壶:“他、四皇子竟做出这样的事?混账!此事,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她一时语塞,正想编个理由糊弄了事,裴倾砚却满不在乎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啊对,正是如此。”沈昔妤轻轻搁下玉镯,固执地屈膝下跪,蝴蝶步摇叮当作响,与她坚定语气共鸣,“还请父亲母亲成全。”

        入夜风声萧索,月盈星疏,深闺外草木摇落。

        沈昔妤生生屏息灌下汤药,瘪了瘪嘴,拈起一小块桃花酥细细嚼着,借以压下口中苦味,暗自思忖起来。

        晚间,听了她亲口所说的“陆怀峥与不知名女子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宣平侯夫妇光顾着叹气发怒,早把“认义女”这件小事抛到九霄云外。

        闻听她决意亲自入宫退婚,沈钰方后知后觉,女儿心里明镜似的,倒是他们被蒙在鼓里,不免愧悔交加,直道险些酿成大错。

        刻意让她和裴倾砚暂且回避,两家父母坐下商谈良久。饶是相隔甚远,她都能看出他们脸上的痛惜与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火气是针对陆怀峥的,虽然她手上并无实质证据,他们到底不愿疑她,也根本没将今日城中散布谣言之人与她扯上半点关系。

        日暮时分,阴云初现天边,想来今夜应有雨。

        临别之际,沈昔妤和裴倾砚彼此颔首示意,再无人多言,可她总觉得他有话要说。

        她随父母立在府外,目送马车辘辘远去,渐渐消失于视线。

        卧在榻上,沈昔妤枕着臂弯,莫名头疼欲裂,眼睛如针扎般生疼。疑心是因烛火晃了眼,她起身灭了灯,蜷作一团闷头睡去。

        小轩窗前庭灯昏黄,皓月西悬天幕之上,更鼓敲彻漫漫长夜,今夜注定无眠。

        有人愁肠九转,有人心怀不轨。

        三更鼓初停,两声哨响划开浓厚夜色而来,随风跃过青砖白瓦,如诡秘而危险的信号。

        沈府下房,一道精瘦身影应声而起,蹑手蹑脚地走过酣睡中的小厮们,轻车熟路地避开值夜家丁,纵身爬上院墙。

        轻巧落地后,此人伸着懒腰,循声就着月光望向远处高瘦背影,小跑上前低声谄媚:“大人!可把您盼来了!不过今儿不是初一十五,是相爷有何指示吗?”

        大人来便来吧,还非要站得这样远,这黑灯瞎火的,他险些眼花没看见。

        那人闻言转身冷睨,面上黑巾随风而动。他似是等得有些久了,心情不大愉悦,目光阴冷如庭前霜。

        只这不善的一眼,那精瘦小厮就觉如芒在背,不自觉躬身讪笑两声,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小的失言,不该揣测相爷的心思。”

        对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那人似是满意地嗤笑出声,负手上前一步,冷冷说明来意:“我且问你,这几日沈家有何动静?”

        便知道他来准没好事,这小厮暗暗叫苦。这几日沈钰会客时总是着意屏退下人,他轻易探听不得,又恐偷听招人怀疑,只好作罢。

        眼下,他只知今日沈钰的情绪不大稳定,仿佛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可他当真不知所为何事。

        这小厮左右环视一眼,绞尽脑汁回想了半天,实在无事可禀,只得无奈道:“没,真的什么也没有啊!”

        那高个男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伴着声轻蔑肆意的冷哼,身后剑锋出鞘。

        电光火石间,银白锋刃便已横上小厮的脖颈,叫他动弹不得。

        对方发难太快,全然不给他应对的机会。沈家小厮大惊失色,磕磕绊绊地求饶辩解:“天地良心啊!我对相爷忠心耿耿!大人为何杀我?”

        “你办事不力。无用之人,留你作甚?”男人不紧不慢地作答,右腕略一用力,剑锋登时划破皮肉,留下道细长的伤痕。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双腿打颤的小厮,倒不急于取他性命,哼笑一声:“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有、有有有!这几日宣平侯和世子常来!他们一来,沈钰就不让人跟着伺候!呃、依我看,他们定是在密谋着对相爷不利!”

        小厮是走投无路,只好病急乱投医,暂且糊弄过去,总好过血溅当场、人头落地。

        那人似乎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垂目颔首,再开口时话音中带着些扭曲笑意:“是这样吗?”

        “是是是!大人明鉴,小的不敢有半点隐瞒!崔相对小的有知遇之恩,小的一定……”

        未及表明的耿耿忠心,尽数断送在一声短促痛极的嘶叫之中。沈家小厮直勾勾瞪着胸前血洞,满脸不可置信地咽了气,尸首瘫软在地。

        一剑斩断心脉,动作何其之快?毕竟来的不是他口中的“大人”,裴倾砚从来没有听将死之人留遗言的习惯。

        “办事不力不可活,知道太多亦不可活。自你跟错‘相爷’那日起,就再没机会了。”

        朝中有左右二相,这厮偏要卖主求荣,替那心狠手辣的崔元效力,如今便是死得其所。

        他低头看了看脚边尸首,这细作仍保持着满目惊恐的模样,方才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流了一地,渐渐被风吹冷,如人死则生机尽散。

        静默而立,裴倾砚细细擦净满手血腥,伸手自怀中取出那块从不离身的纯白佩玉。

        夜风吹彻,流苏下悬的两颗白玉珠轻轻相碰,在寂夜中玎然作响,思绪随之回到久远以前。

        好像啊。他嘴唇微翕,遥望孤风送阴云,漫天星斗渐隐,似有暴雨将倾。

        那日仿佛也是一个下雨天,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机渐渐流失殆尽,一晃竟已是经年。

        他抱着具冰冷的尸体在冷凄风雨中走了许久,求神问佛、寻遍名医,只可惜一切徒劳无功。

        慈恩寺那老方丈说他这是魔怔了,不若早些让她入土为安;自称杏林国手的庸医骂他得了疯病,人都不中用了还治个什么劲,当真晦气。

        “疯了又如何?该死的从来不是她。你看,如今这样就很好。”

        归剑入鞘,裴倾砚再不看一眼那具渐渐僵冷的尸首,转身就走。

        一宵冷风疾雨,震雷惊彻云霄。

        雷声大作,沈昔妤生生自噩梦中惊醒,不知从何而来的寒风吹得她直打颤。

        紧紧裹着被褥,她沉默着抱膝坐在榻上,回想着方才那诡谲的梦境,以及梦中那黑衣如墨的人。

        或许是日有所思,她竟梦见了前世的裴倾砚。

        他如记忆中那般在月下徐行,而她浑然不知是梦,发觉能行动自如时,便拔腿朝他追去。

        在梦中,她就如同魔怔了,望着那愈来愈近的清瘦背影,脑海中只装得下一件事。

        追上他,把他带回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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