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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冯延巳《鹊踏枝》

  6uff0e大馅儿包子

  一年一度的高考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吓人,其圣洁的光环早已黯然。虽然全国每年有上千万考生和他们的家庭为之煎熬,为之心惊胆战,但对于小小的松河地界来说,考场没有视频监控,作弊蔚然成风。望子成龙的家长,追逐升学率的学校,省内地区之间成绩的攀比等诸多因素形成了强大合力。你不抄他抄,不抄白不抄,看谁手段高。手眼通天的人竟可以冒名顶替念大学。

  孔萧竹发现,事前所做的一切有些多余。据说,松河治下的三个县城考风考纪更差,压根不用C网手机、特种手表、隐形耳机等作弊工具,递条子飞纸团也显得太小儿科。舞弊是明火执仗的,理由是气壮山河的,不让抄就抢。怎么抢?公然离开座位,抢夺他人的答题卡。

  不能说当地政府不作为,该开的会议开了,该下发的文件发了,该落实的措施落实了,道路管制、信号屏蔽、警力配备等应急预案都像模像样。但是,除了省会之外,各地市县都在打小算盘,凭啥我们这里作茧自缚,升学率高一点还不好吗?多考出一大学生就是为本地多做一份贡献。民不举官不究,不出乱子就好,唯一需要费力气对付的就是省里派来的巡考。私利面前,良知尽没,媒体失声。

  巴奢的准考证拿到手了,也获得了同场考生名单。巴奢和几个同学被叫到了教研室,聆听班主任老师的叮咛:你们是中等生,离上线还有一段差距,抄是可以抄的,到时候要灵活一些,胆子要大一些,态度要好一些。

  巴奢有些不相信这样的话出自老师之口,老师看出了他的顾虑,说:“社会就这样,你总得适应它,如果那些平时成绩还不如你的孩子因抄而上线,而你却因为自己的胆怯而落榜,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老师拿出一张纸,上面是考场座位及考生姓名,重点介绍两个高手,其中一位是复读生,去年报考清华失利。老师还告诫他的弟子们,只抄自己不会做和没把握的考题,特别是选择题和填空题,下考前的五分钟比较乱,可以……

  “谢谢老师。”巴奢深深地鞠了一躬,师恩难忘,天经地义。

  孔萧竹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专心致志地陪儿子。晚饭后,母子俩去了体育商店,选了阿迪达斯的运动装,T恤是红的,鞋子是红的,袜子是红的。红红火火的,图个吉利走走红运。孔萧竹头一次发现,夏天的运动鞋居然是脚底通气的。心里觉得不大好,这不是露底了吗?可儿子喜欢这款式,她不好反对。刚转回家,就见巴立刚拎着好几大袋子东西等在门口,笑嘻嘻的。巴立刚是商人,开了两家手机商店,八面玲珑地特会说话,孔萧竹那么清高自爱,都不讨厌这个前夫的弟弟。

  前任小叔子带来不少好东西,酱鸡心、扒猪手,香菜馅饺子、粽子,红艳艳的西红柿,黄澄澄的脐橙、杏儿,还有巧克力和糖块,小山一样地堆在桌子上。

  孔萧竹说:“你看你,又破费了不是。”

  “二嫂,你这就不对了。我当叔叔的,给大侄儿买吃买喝理所应当!”巴立刚很有一套,他这么说话,有点取宠的味道。对方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增加对自己的好感,自家人不见外嘛。

  “你拿回去一些吧,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得了?”

  “这是送给巴奢的吉祥物啊,”巴立刚神秘一笑,将酱鸡心、香菜馅饺子、西红柿、橙子排在一起,讨个口彩:“你们看看,是不是心想事成?”

  果然,是心想事成的谐音。扒猪手、杏子、巧克力与糖块又该怎么解释?按巴立刚的说法,扒猪手代表放手去搂分数,杏子等于幸运女神,粽子、巧克力和糖块分别意味着高分中榜、巧夺天工并且甜蜜蜜。真是个好兆头,巴奢肯定金榜题名凯歌高奏。这一番话说得孔萧竹频频点头,脸上笑成了两朵花。

  巴奢被夸乐了,叔叔竟然说他“五官端正,能当司令”。

  打鬼子的办法有很多种,巴立刚惯用的办法就是舍得小恩小惠加甜言蜜语。做叔叔的虽说泥腿子出身,但二人转听多了,江湖上混久了,见识自然不浅,他说:“这年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别看监考老师咋咋呼呼的,他们也怕把谁惹毛了挨揍。该出手时就出手,上考场不抄就是大傻逼!”

  这是一句典型的粗话,长辈说给晚辈挺那个的,孔萧竹微微皱了下眉。巴立刚不再啰唆,起身告辞,回头又来电话:“二嫂,明天是黄道吉日,你应该去庙上,烧烧高香,挺管用的。”

  孔萧竹觉得这是封建迷信活动,此前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人家的好心好意,她心领了,还郑重道了声谢。她真奇怪,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巴立卓咋就没有弟弟乖巧呢?她还感叹,要是这个前小叔子当年好好念书的话,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个晚上,孔萧竹依然睡不好,又不敢开灯,怕打扰儿子休息。巴立刚的一番话启发了她,应该给儿子准备好大把的现金,进考场就塞给邻座的考生。有钱能使鬼推磨,寒门子弟见了上千块钱,会以为遇上了金山。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晨光熹微,才四点钟。女人心有所动,悄悄起来,打车去了德寿宫。

  孔萧竹万万没有想到,那里已经人山人海。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来了,只好随着人流往里面走。诚所谓庙都进了,还差这一拜吗?

  女人心虚,生怕被熟人撞见,照葫芦画瓢地买来最贵的香烛,也就是所谓的高香吧。然后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前殿后殿配殿挨个烧香叩头,心里还念念有词。转了一大圈儿,又回到山门,发觉还没有在此参拜,赶紧补上。落一群不能落一人,神仙境地也应如此,又买了三把高香点燃,捧着,插到香炉里去。不知道是因为拥挤还是因为刮风,一块香头掉了下来,落到她的手臂上,烫得女人一哆嗦。

  刚走出山门,迎头碰见了王二美和霍芳,不得不打声招呼,钻进出租车走了。回到家细看,袖子烧了一个大洞,胳膊起了大水泡。感觉自己满身的焦煳味,吉耶凶耶?女人懊恼极了,说不出来的难受,就给巴立卓发了短信:刚去德寿宫烧香。

  对方回复得很快:“吉人自有天相,今回松河护驾。”不仅如此,巴立卓还想告诉女人,家长需要帮助考生注意细节,诸如准备好准考证、身份证、正宗的2B铅笔,手表要拨快三五分钟,等等。又怕女人心烦,决定下午回去后面嘱。

  当夜雷雨交加,轰轰烈烈的。东北的夏天就这样,雨热同季。到了早晨,雨还在下。这个鬼天气里去考试,仿佛一场悲壮的远征。

  巴立卓早早就来了,恭候孔萧竹母子。车流滚滚,沿途所见到处是松河移动的户外广告,什么“中国移动祝考生金榜题名”、“移动与您手牵手,高考佳音速传递”,“未来并不遥远,我们用心创造”,等等。

  考场外拉起了警戒线,五颜六色的雨伞汹涌,如同花的海洋。巴奢还是信心不足,当老子的说:“怕字怎么写?一边是心一边是白,这说明怕等于白担心。”

  一时找不到停车的位置,就在考场门口磨蹭着,后来跟来一警车,用扩音喇叭喊:“826的捷达车赶紧开走,开走!”

  巴立卓开窗瞅了警车一眼。不料,喇叭声变得严厉了:“快走快走,装什么大馅儿包子……”

  巴立卓晃了晃秃头,忍气吞声,把车子停在了远处。

  第一科是语文,关键在作文,没什么好说的,总不能连作文也抄吧。孔萧竹心上压了千斤万斤,手心发冷,额头冒汗。巴立卓也如坐针毡,嘴上却说:“用不着害怕,所有的考场都这样,外紧内松而已。”

  孔萧竹白了男人一眼,不愿理睬。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办法,巴立卓没话找话:“早插秧来早打谷,早生孩子早享福。你看,我们还是很有成绩的,儿子都高考了。”

  女人还是不吭声,两手绞在一起,既紧张又疑惑地望着窗外,就像一个患了疑心病的人,生怕又出了什么差池。巴某人见状,不好再说什么。女人勉强坐了半钟头,下车走了,回家给儿子准备午饭。可没走出多远,又打着伞回来。他不知何故,放下了车窗,就听前妻说:“你真行啊,我看见林妹妹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争风吃醋?巴立卓摇了摇秃头,没法回答。

  “不许影响孩子,否则我新账旧账一起算!”女人咬牙切齿的,如一头张牙舞爪的母狼。

  巴立卓感觉很不对头,林紫叶也来陪考?对孔萧竹来说,儿子简直就是她的生命,而对林紫叶而言,不过是朋友的孩子,还不至于顶风冒雨奋不顾身吧。

  没过多久,林紫叶走了过来,擎一柄花伞,挨个地去看汽车牌照。巴立卓悄悄地笑了,降下车窗,招了招手。他记得,从前曾对林紫叶说过,若有可能陪你淋一场雨,殊不料多年以后,在这样的日子,这个地方。白茫茫的雨色,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只听得见雨声和彼此心跳声的氛围,有些尴尬,也很微妙。

  女人不说话,收起伞,坐到刚才孔萧竹的座位上,带来一身水汽。

  “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过来看看。”

  “哦,有事可以打电话。”说完,他就知道错了,考场附近手机打不通的。

  为防考生舞弊,考场要布置多种干扰机,起初只屏蔽900兆的G频段,后来干扰1800兆频段,再后来400兆以上的信号全部压制,就连小灵通、对讲机也不放过。赶上干扰机质量不过关的、自行加大功率的,学校周边信号都被干扰。所以每到大型考试,各电信企业遭遇的投诉不断。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年又一年间,作弊器材花样翻新,隐蔽性不逊于间谍设备,经常使屏蔽系统形同虚设。据传言,生产经销作弊器材比贩毒来钱都快……

  雨水顺着挡风玻璃滑过,让人想到,生命的最初形式也许就是雨水。林紫叶叹了口气,问了问巴奢的情况,很礼节性的,还若无其事地说松河移动也有考生家长,谁谁谁某某某。这就释放了一个信号,等于告诉巴立卓,请勿自作多情。

  根据巴立卓掌握的动向,省移动公司并未做出什么调整,从外表来看松河移动还是风平浪静的。霍达的案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就忍不住问:“霍达的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出差了。”林紫叶拽开车门,撑起雨伞就走。

  “慢走,慢走。”巴立卓给女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意思是说咱俩是一伙的。人家却没领这个情,把脸一别就走了,连一丝眼风都没留。

  巴立卓苦笑着,女人的身影被雨水隔着,像水墨画一样缥缈和不真实。

  什么意思啊,没怎么样,还出差了?“出差了”并不意味着警报解除了,也可以理解为异地办案,“没怎样”说明与林紫叶无关,或者说没有牵扯到她。这个女人不简单,故意摆出了一种姿态,是来通风报信的。她平安就好,至于对自己的态度冷与热,真的无所谓,巴立卓轻松了许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

  语文考得不好不坏,巴立卓送儿子回家休息,没有上楼。下午继续陪考,这次孔萧竹叫来了自己的车,把男人晾到一边去。巴奢早习惯了父母之间的冷战,也懒得过问,只准备考数学时大抄一把。巴立卓讪讪的,一路尾随于她的车后。

  儿子在考场里面,孔萧竹怀里像揣了面小鼓,七上八下地乱敲。实在闹心,又和司机没啥可说的。实在忍不住,就把司机打发走了,重新坐进前夫的车里。她现在想说话,却像是找茬:“那个婊子找你了?”

  “人之常情,关心关心。”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如果不会说话,就请闭嘴吧。”巴立卓回了一嘴。

  “我不是路边算卦的,唠不出你爱听的嗑!”

  “好好好,我又错了,求求你行行好,别吵了。”巴立卓朝考场方向指了指。

  “贱人,真是小贱人……”女人还在骂林紫叶,声音却越来越低,想偃旗息鼓了。考场之外,为人父母者祈求福至心灵,没道理吵架。

  巴立卓装聋作哑,因为他想到,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最好不要得罪女人,尤其不能招惹前妻。

  两个人闷了好久,女人的余怒渐消,终于开口:“你说说看,巴奢能打多少分?”

  “吉人自有天相,也许柳暗花明。”

  “哦,那敢情好。”孔萧竹点了点头,随后又说:“只要当爹的不伤天害理,儿子就能金榜题名。”

  巴立卓不敢再接招了,侧过脸来,看了看从前的老婆,还不算丑。虽说人到中年,前妻像泡过两水的剩茶一样,还有点儿滋味。

  风消雨歇,艳阳之下车里很热,孔萧竹随手脱掉了外套,里面穿一件薄薄的短衫,能看到里面圆滚滚的乳罩轮廓。

  巴立卓苦笑了一下,不是缅怀万劫不复的恩爱,而是觉得烦恼太多太多。唉,自己真是个大馅包子,薄薄的一层皮儿,肚里鼓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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