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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知千夜里,各对一灯红。

  ——蒋士铨《水调歌头》

  11、高尚的陶器

  说起中年男人来,几乎都是龌龊的动物,一肚子见不得人的坏水。当然,这是指“成功人士”,既然人家有钱有势风流倜傥,何妨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巴立卓在下面当头目时,算得上成功人士,但是他还想做高尚人士,从未出入过色情场所。大小也是个领导,理当洁身自好,万一踏响了地雷,搞不好要粉身碎骨的。因小失大,得不偿失,所以他不敢冒险,因为松河地界太小了,随时随地会碰上熟人。

  巴立卓调转省公司后,在机关里当个无足轻重的小中层,貌似没有理由再做正人君子了。对于色情场所,他很好奇也很向往,但始终无缘体验。一个人漂在省城,可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却总有种七上八下的感觉。他是离婚男人,虽然年过不惑,身体大不如昔,但性欲还是有的,很需要异性的爱抚。那天晚上,他歪在床上乱按遥控器,不想被育儿节目吸引了。电视里的心理学专家说,小孩子多抱抱有好处,有益于心智发育;要是抱得不够的话,上学以后会自己找人抱的,那就早恋萌芽。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四面如堵,除了电视机的声响,就一个秃头在灯下闪动光泽。孤家寡人的巴立卓竟然笑出了声,他想到:人啊,真是需要拥抱的动物,别说是婴幼儿,中老年人何尝不是如此?你可以英雄盖世感天动地,你可以清心寡欲远遁山林,但你至少要有个伴儿。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谁离得开肌肤之亲?胡思乱想之际,便是瞎折腾之时,一会起身喝水,一会去厕所。蹲在马桶上,他忽发奇想,自己是只陶器,外表粗粝内心空虚。他这只丑陋的陶罐,难登大雅之堂,又不想委曲求全……

  又一个无聊的工作日过去了,巴立卓垂头丧气地离开单位。江湖戏言,中年男人有四种鬼:下班回家是穷鬼,十点回家是醉鬼,半夜回家是色鬼,整夜不归是赌鬼。衡量一下,巴某人啥鬼都不是,他现在没家,位居幸福路的小屋是租来的。

  就在昨天,幸福小区告知居民今晚停电。他别无选择,停不停电都得往回转,除了出租屋,偌大的城市竟没有他的落脚之地。走到半路,寻了一家山西菜馆,慰劳自己一瓶啤酒,吃了一海碗刀削面。小区入口站着几个保安,一边登记一边发蜡烛,每家每户两根白蜡烛。白蜡烛是祭奠死人时的用品,他没接。电梯也停了,只好吭哧吭哧地爬楼梯。爬到五楼时,“汪汪汪”,邻家门内骤然响起狗叫,吓了他一大跳。想歇脚是歇不成了,一口气爬到九楼,开了房门,狗吠声才告平息。

  正应了一句戏言,有些人连自己的邻居都不熟,却对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关心得要命。巴立卓就这样,住在这里好几个月了,谁都不认识。

  天色越来越暗,凭窗望远,乌云密布,城墙似的压了过来。他喘了又喘,晃了晃秃头,躺下休息。一觉醒来,已是电闪雷鸣,豪雨如注,玻璃窗都被砸得直哆嗦。

  漆黑的室内,手机屏幕闪闪发光。手机如同打雷一样,也是光速大于声速。接起来,听到了独特的南方口音:“是巴总吗?终于找到你了。”

  “是小张啊,你的声音可没变。”这个小张,原来是天威科技的销售人员,专门负责松河地区,巴立卓和他算是老朋友了。

  小张离职数年,就在省城创业,还是吃通信这碗饭,搞SP增值业务。SP的中文之意为服务提供者,即移动电话互联网的内容应用,通过运营商提供的接口向用户服务,提供适合手机或小灵通使用的短信,诸如铃声、图片、游戏等数据下载,最后与运营商按照协议比例分成。这是一条条流水线,更像是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SP依托电信运营商,运营商乐享其成,最终用户掏钱包。放眼全国,类似于小张的公司多如牛毛,他们寄生于电信运营商,主打增值业务,有时也卖点贴牌的仪表,反正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挖着土豆吃土豆,挖着地瓜吃地瓜。

  十几年过去了,作为贵州山民的后代,小张还是那样执著或者说固执。这让巴立卓很感动,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最初的东西值得坚持,比如梦想,比如自信。

  小张好一阵嘘寒问暖,盛邀从前的巴局长明天出来一聚。巴立卓心里高兴,嘴里矫情:“我现在无权无势,难得你还记得我。谢谢你。”

  “哪里的话,巴总永远是我的良师益友。”小张在江湖上闯荡,见惯了风雨,全无了青涩之气。

  巴立卓对厂家还是有些看法的,你有用的时候,他们千好万好;你落魄之时,连个鬼影都不见,赤裸裸的势利眼。所以他说:“我真帮不了你什么,吃你的饭等于无功受禄。”

  “做人也像做游戏,比的是智商,最终要看情商。”多年不见,小张磨砺得语出惊人。

  “你是做生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真正的朋友应该懂得,你的血汗钱来之不易。”

  “生意生意,半是情意。”

  “那倒是,感情是第一生产力嘛。”

  “做生意的时候,朋友是暂时的,利益是永远的。可是从人生的大角度来看,利益是暂时的,朋友却是永远的。”

  话到了这个份上,无法再推辞。翌日黄昏,如约去了一家叫做小背篓的饭馆,喝点儿菌汤叙叙旧。隔着宽大的橱窗,巴立卓头一次发觉,省城是座长满青松的城市。雪都的历史太短了,才一百多年。而这百年时光,足够街边的松树浓荫匝地,长成两排巨大的伞。

  小张说:“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世界变化快。生活让人奔波,生活让人无奈,可是我心依旧,总有那么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想念。”

  “哦,你现在还一个人漂着?”

  “先立业后成家吧,何况没时间,也没心情谈女朋友。”

  “嗯,这事情要靠缘分,缘分来了,你想跑也跑不掉。”

  “人生真像赶路,有的只是一个个的站点。遇到了太多的人,但都是过客。”

  巴立卓无语了,看来自己也是小张的过客,众多过客当中的一位。人到中年,既非春华又非秋实,就是一只灰头土脸的陶罐,装满不便述说的种种无奈,很寂寞也很脆弱。小张意识到对方的忧郁,就换了个话题,大哥抓紧买房子吧,租房而居太缺乏安定感了,有几处楼盘值得考虑,性价比不错,星期天陪你过去看看。

  巴某人对房产股票不感兴趣。过去当头目,不想做或者不爱做的事情,吩咐手下人就是了。而今一切都要自己亲力亲为,别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他那里就视为畏途。他叹了口气:“在省城四个月,胜读十年书。这短短四个月,叫我懂得了做小人物的不易。”

  “做小人物也有做小人物的好处,多么轻松自在啊。”

  这话说的,不知怎的就触动了巴立卓的哪根神经,他低下了脑袋。是啊,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当属过气人物,再如何折腾也别指望什么精彩,得过且过吧。

  “巴总,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大哥。生活确实太复杂了,咱们最好只知其大概,无须深究细节,把一切都看清楚了,也就没啥奔头了。不过话说回来,有没有奔头,都要往下挣扎。”

  华灯初上,酒足饭饱,小张仍不想分手,要去唱唱歌。虽已喝得微醺,但巴立卓头脑依然清醒。

  “你想拉我下水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唱歌是怎么回事!”他拍拍小张的肩膀,两个人就像分别多年的亲兄弟,一下子近乎起来。

  小张就笑,连忙说:“岂敢,岂敢,唱歌有很多引申含义,有的指尿,有的指嫖,但我说的唱歌是真唱歌,也就是卡拉OK,与生殖系统无关。”

  “我最没有音乐感了,与其让我出丑,不如回去休息。”

  小张拉住他不放,“巴哥,那就换个地方,活动活动。”

  巴立卓心里热热地漾了一下,“那不好吧。”

  小张诡谲一笑:“您放心好了,绝对安全。”

  “那就简单点,简单点。”巴立卓的怀里有一张大鼓,许多只棒槌在上面乱敲,擂得咚咚山响。

  “爱琴海”隐藏在僻静小街深处,门面不大,霓虹灯也普通,甚至显得土里土气。不过,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即可发现,胡同里停放的车辆很多,还有保安负责接待。

  小张是这家洗浴中心的常客,他一进门,领班就欢天喜地地迎了过来:“欢迎光临,李哥。”

  巴立卓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人家“地下工作者”都要隐姓埋名的。小张不光做SP是高手,连吃喝嫖赌都是行家。

  “李哥,要预定技师吗?”

  小张将手掌一劈,很果敢威武的样子:“从速从快,给我留下一批。”

  领班的扮相比白领还白领,比淑女还淑女,看起来十分端庄,嫣然一笑道:“没问题呀,李哥。留啥样的,有特殊要求吗?”

  “这还用问?留一批年轻漂亮的,温柔贤惠的,作风不好的!”

  巴立卓的脑子不大灵光了,想了又想,哦,是提前留下一批小姐,美其名技师。小张真是熟门熟路了,看来社会真是最好的大学,人人都可以自学成才。门厅里出入的客人不多,皆衣装楚楚,彬彬有礼宛如绅士。但是,巴某人明显感觉有许多道目光咔嚓咔嚓地自天而降,重重地落在他身上。

  “李哥呀,您是点名?还是新选?”领班瞟了眼跟在他身后的秃子,小心翼翼地问。

  “新选。”

  废话少说,换鞋进了里间,由服务生伺候着脱衣。浴室很奢华,蓝澄澄的池水,壮观的喷泉,以假乱真的棕榈树,无不张扬着天上人间的感受。如果将墙体里的大屏幕电视忽略不计的话,这里的装饰与陈设简直就是古希腊,你不妨把自己想象成浪漫多情的雅典贵族。巴立卓感慨良多,虽然他正生活在万花筒般的都市里面,却与灯红酒绿的生活很遥远。不觉之间,自己正沦为时代的弃儿。说来说去,一切皆因为自己无权无势,挥霍自己的钱财又舍不得。自己抛弃时代的时候,也被这个时代所遗弃。

  冲冲洗洗搓搓,再桑拿桑拿,接过服务生从消毒柜里捧出的内裤浴袍,一一换好。巴立卓觉得不大好,很难为情,有临阵脱逃之意。小张拽着了他,还说了一大堆:“大哥,我也奔四了。我现在发觉,谁要是还没去过K房或者桑拿,最好抽空来一次。倘若美色当前,依旧心性不乱,那他才真正达到了不惑的境界,你说是不是?”

  巴立卓无言以对,只好尾随小张踏上了毛茸茸的地毯,乘专用电梯上楼。小张悄声叮嘱,这里的保密工作特别到位,手机信号都屏蔽了,不是熟客进不来的,放心大胆就是;也别怕有病,记得穿靴戴帽就是。

  “这样恐怕不好吧?”巴立卓的语气显然有些含糊,想抽身。

  “你看你,谁像你活得这么累!”小张变得坚决起来,而且敢于顶撞。

  事已至此,没有退路了。巴立卓没再吭声,心里说,下水就下水!按照乡下的土话说,他与小张简直就是黄鼠狼排队:一路****。又转了两个弯,才来到一处客厅。一老男人手持对讲机说:客人到!只见墙壁式隐藏的窗帘徐徐拉开,玻璃幕墙后坐着一大群小姐。粉红的灯光下,巴立卓的心狂跳起来。对面的年轻女子个个吊带薄裙,乳沟清澈,大腿白皙。她们摆出最勾人的姿态,渴望客人的垂青。蔚为壮观的****活像翩翩欲飞的鸽群,连同那些娇艳欲滴的红唇,像一幅触目惊心的印象派油画。

  小张碰了碰他,轻声说:“大哥,随便选。”

  巴立卓的脸红了,眼神很不够用,胡乱用手指了一个。旁边的服务生没看清楚,就问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先生,您确认是八号技师?”

  巴立卓慌里慌张地点头,之所以点了八号小姐,只因这女子长发披肩,细密而光泽,这是孔萧竹和林紫叶都不曾有过的。也许是人都有一种本能,对于喜欢的东西都想亲手摸摸,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

  小张不乐意了,训斥服务生:“啰嗦什么!就八号了。”

  八号小姐甩了甩长发,拧着小腰走出来,伸手挂住了巴立卓的胳膊,还踮起脚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发声嗲:“老公,你怎么才来呀?”

  小张特地叮嘱这小姐道:“好生伺候着,老公要是不舒服,我就叫你老板休了你!”

  市场如熔炉,把曾经说话就脸红的小张淬炼得无坚不摧;市场也如染缸,把书生意气的小张漂染成一块色彩斑斓的画布。如此画布,随便撕下来一角就是抹布,想要抹平他的合作伙伴,定然攻无不取战无不胜。

  巴立卓不是什么高尚之士,自己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他甚至想道,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代替谁受罪,谁会陪谁一起死呢?他有必要为谁守身如玉吗?与风尘女子同处幽室,即使自己没做什么,也将彻底地失去了清白。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何况现在真的很需要。

  在密不通风的小房间里,他经历了一次荒诞不经的感官之旅。半信半疑中,陌生的胴体白而耀眼;仓促的快感中,他嗅到了一种奇怪的铁锈味道……

  巴立卓分明听见,心中的陶罐打碎了,一地残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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