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艾香萦梦
东宫废院其实就是冷宫,索性名字里虽然带个废字,实际却并不简陋,至少看在笪瑶眼里,这里门窗完好,还有床铺桌椅,棉被水壶,生活比起奴巷已经能算上舒适。
唯一让她不适是死寂,硕大的空间里散落着零星家具,却毫无活人生活的气息。
小时候哥哥说过一段故事:西楚历史上有位好色的太子活到五十岁才登基,搬离东宫的时候,废院里清理出来的失宠妃子足足百人,还有部分死在里面多年却无人料理。
曾经生活过那么多人的地方,如今只有她一人,好在不是像奴巷那样,让她亲见她们一个个如何离去。
笪瑶艰难的往前迈步,走过满地黄土的庭院,跨进有着一长通铺和几副桌椅的屋内。
门在身后关上,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笪瑶终于再也撑不下去,靠着门框滑坐在门槛上。一路从怡然阁走到这里,完全是意志使然,此刻没人再盯着,她终于可以卸下伪装。
明明是大冬天,笪瑶痛的汗如雨下,貂皮斗篷里面棉衣被汗水浸透,粘腻的贴在身上。
背腰的痛感正如钝刀一样一下下的磨着脊骨,莫说移动,只是这么坐着都无法忍耐。她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而无法达到的床铺,实在无力再走过去。
院外士兵的脚步声没有远去,而是隐隐围住了废院。笪瑶无奈的闭上眼眸,看来楚风是打定主意把她囚在这里了。
+++++
怡然阁外,小桃微微颤颤的退下。
夕阳的斜辉之下,只余楚风和身后一条拉的长长的影子。太阳落寞的燃烧着,越发显得天地之间的这抹人影孤单落寞。
“成飞。”
听到召唤,段成飞从不远处走出来,“殿下放心,太医说庄姑娘脸上不会留疤。”
楚风想听的其实不是这个。
不过,也罢。
他缓缓的点了点头,过了半响,才说了句“那就好”。
还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可事实上根本没有一丝情绪被调动起来。
三年来,步步为营,处处谨慎,他忍了常人无法体会的艰难,使了常人不能想象的手段,终于从易储风波的劣势中爬起来,都没有觉得辛苦。
今天,却成了三年来,他觉得最累的一天。
笪瑶头也不回从面前走过的画面支离破碎的在脑海里闪过,楚风疲倦的闭上眼睛,低声问段成飞道,“你怎么看今天的事?”
“殿下机智过人,早就洞察了东齐人的阴谋,无论公主动不动手,都害不到殿下半分。今天借庄姑娘的事,把人关起来,正好能给东齐人和成王来个措手不及。”
楚风摇头,他转身回眸看着这个同样年轻却也在生死间滚爬多年的男子,忽然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嘲讽。
“那庄明月的倒戈呢?”他问段成飞,“他们何尝不是给我一个措手不及。”
“奴巷三年,全在皇后的控制之中,意志再坚强的人也可能倒戈。”段成飞微垂头颈,不卑不亢的回答。
“呵,你说的没错。”楚风拍拍段成飞的肩膀,话却像是对自己说的,“意志再坚强的人也可能倒戈,不是现在,也可能是将来。放虎归山,只会徒留隐患。”
段成飞眉峰不动。
楚风继续道,“严守废院,决不能像上次那样让人钻了空子。等东齐人吃瘪几次,再寻个适当的机会,放人进去跟她碰头。”
他相信笪瑶受不了废院的清苦,定会一有机会就向东齐救助,并以兕符为证。届时,东齐在西楚的奸细网络将成为囊中之物。
+++++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了,光线只够勉强视物。
笪瑶艰难的动了一下,这次更遭,除了腰痛以外,头也晕乎乎的,鼻子像被堵住了。看来没有及时换掉湿衣服,她着凉了。可是眼下没有其他衣服,身上这身湿的也只能将就着穿了。
她撑着最后一丝精神告诫自己,那么长的路也挺过来了,没理由输在最后一段上。
扶着门框站起来,一步步移动到通铺那边。过程中的姿势,因为要顾忌腰伤,总之是相当难看。
她安慰自己,反正没人看,这个时候,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床很硬,除了上面一层床单,下面完全是木板。笪瑶脸朝下趴上床,解开披风,放在下面当枕头垫,伸手拉旁边的被子来盖。
这才发现被子硬邦邦的,根本没有表面的温暖。还有股奇怪的味道,不知过去发生过什么,也计较不得。
把被子盖到身上,因为腰不能动,有些地方还是借助脚弄的。做完这些,笪瑶又痛出一身冷汗。
她想逼自己入睡,眼睛合着,脑袋的疼和腰上的疼却愈演愈烈,好像有一千匹马的提子在上面来回碾压践踏。
疼,真的太疼了。
门在这时开了,一个宫女进来放下饭菜,又目不斜视的离开。
笪瑶苦笑起来,这要怎么办,是跟胃过不去,躺在这里挨饿,还是跟腰过不去,再爬起来一次吃饭……
那顿饭终究没能吃成,她是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身体烧的滚烫,头脑里昏昏沉沉,充斥着好多片段。
她迷迷糊糊的觉得回到了八岁那年,挨楚清打的那回。
人被抱回庄府,哥哥也得了爹的责罚。两人并排趴在床上,露着各自的青青紫紫的屁股。
等侍女涂好药膏,庄明义问她,“明月,你还疼吗?”
“疼啊,疼死了。”
她哭的一抽一抽的,心疼被罚的哥哥,更多的是疼自己的伤口。
“那我给你轻轻的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哥哥说着,真的往她的屁股上吹气,温温的风吹过伤口,带来了一丝凉意,好像真的有点用处。
“好点没?”
“嗯,哥哥再吹。”
她那时候太小,还不懂得体谅哥哥身上的伤痛,一直让哥哥帮她吹伤口。最后是在庄明义吹出的清风中,睡着的。
一眨眼,时间又似回到了哥哥出征前的某日,阳光很好,她趴在竹榻上不知在做什么,他坐在身边,白衣翩翩,摆弄着玉箫。
忽然,庄明义回头冲她一笑,“怎么皱着眉头。”
她疼啊,可是面对阳光下那熟悉的眉眼,她只想告诉他:我想你,哥哥,我好想你。
“怎么哭了!是哪里疼吗?我帮你揉揉。”
“腰……”
她在他温柔的追问下,终于如实回答。
立刻有一双微凉的手移动在她疼痛的腰际,轻轻的揉捏着,手法纯熟,力道适合。
笪瑶拧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呼吸间,没有了棉被的怪味,好像有种艾草的清香。她想要睁开眼睛,可却怎么都抬不起沉重的眼皮。
一定是哥哥回来了。
这个想法让她放松警惕,安心的睡去。
第二天醒来,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笪瑶恍惚了一会,意识才拉回现实。
庄明义已经死了,她昨日是病糊涂了吧。
她动了动身体,腰上仍然很疼,不过比起昨天似乎好些了。
休息一晚,总会有点效果的。
笪瑶心想,远远看见桌上的饭菜已经换了,她直起上身,这次看清楚了,是一碗白粥,一碟小菜。
看来她虽然还是太子妃,下面的宫人也已经知道她再难得势,而怠慢起来。又或者,是楚风故意安排这样的。
笪瑶支撑着自己起来,吃掉了那晚冰冷的白粥。
死有何难,她要活下去。
可是就坐着吃粥的功夫,腰又疼的不行了,她趴回床上,后来却再没能起来。
可能是动了一动,坐着的时候也令腰部用力,所以这碗粥一吃,反而加重了腰伤。那种疼痛不同昨日,已经不是咬牙可以忍住的。
但是喊痛有什么用,这里没人会同情她。
笪瑶强迫自己睡觉,那是最好的麻药。
体温还时高时低,有时候睁开眼是白天,过一会睁开又一片模糊,已经到了夜里。桌上的饭菜一会是换过的,一会没换。她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分不清是过了一天,还是两天。
只有在最深的梦里,才能体会到片刻安宁。
因为哥哥会来。
她不止一次的想要回头去看哥哥的脸,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
人们说他在战场上枭雄无比,穿盔甲的摸样俊美非凡。可她心里的哥哥,从来是庄府里温润公子的摸样。
哪怕是他抽出青锋舞剑的摸样,也必带着书卷的气息。
可是如今,无论如何努力,她都睁不开眼睛去看清他的摸样。
是你怕我害怕吗?
是你身上带着战死时的惨样吗?
他们说你身重百箭,剧毒穿心;他们说南疆人啃食人肉,将你剁碎食之;他们说就算不被南疆人吃掉,那里的蛇虫鼠蚁也能把尸体啃的连骨头都不留。
哥哥!
笪瑶抑制不住在梦中痛哭出声,我每天都给你吹《平安调》,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可你忘记我了,你忘记答应妹妹一定会平安归来!
一双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拂去如泉的泪水。
她忍不住抓住那只手,说,“别走。”
我知道是梦,也求你别走。
请在这里再陪我一会。
(https://www.motanwx.cc/mtk9113/5743951.html)
1秒记住墨坛库:www.motanwx.cc。手机版阅读网址:m.motanwx.cc